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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年轮

  发表时间:2012-05-24 【字体:

  ◎ 李延芳


第六章 安营扎寨
  

在风光旖旎的运河边上,一个毒瘤骤然生长,它的危害将波及整个肌体。日军将华北地区确定为战略后方,而位于巨象的这座杀气腾腾的军营则既是防守的拳头,又是伸展的手臂。从那堵拉着铁丝网的高墙里传出的喊杀声听得人们胆战心惊。呼啸的军车带起滚滚烟尘没完没了地出出入入。人们不会忘记这座罪恶的、散发着血腥味的军营是怎样建起来的。

  泥鳅的爸爸顾昔山和村里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被押到了工地上干活,还有很多外村的、外地的男人也被一车车地拉来。一座座营房、弹药库、汽车库拔地而起。民工们搬搬扛扛,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以上,即使是干惯了体力活的庄稼汉,也不得不咬紧牙关。数十个日本兵幽灵似的在工地上四处转悠,有的手持长枪刺刀,有的腰插皮鞭,谁的动作稍微慢点儿就少不了一顿毒打,皮开肉绽是好的。人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不敢偷懒。

  村里征工,赵靖初没把弟弟列入在内,去了准没好儿,这个赵靖初比谁都清楚,禾禾木看中他,这点权利他还是有的。可是,一旦到了工地,他的能力就有限了。然而,开工不久后的一天上午,赵靖初他妈就急颠颠来找他,说是大豆儿媳妇把赵靖岩的剃头挑子送回来了,她是在路边看到这些东西的,散了一地,没看到赵靖岩的人。赵靖岩究竟去了哪呢?下午,赵靖初在工地上看到了弟弟的身影。

  赵靖岩刚出村口就遇到了一群日本兵,一伙人三下两下把赵靖岩押上车,运到了工地。

  赵靖岩和同村的吴兆程一起抬石头,大方石头块块有七八十斤重。赵靖岩粗声粗气的高声叫号:“一二三!”两人奋力一抖手,石头笨重地翻了个身落在地上,脚下随之一震,对面有人把石头抬上墙。赵靖岩的褐色小褂湿了大半截,一条发黄的带子潮乎乎地围在腰里,落满灰尘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裤腿剐开了线,走起路来披披洒洒。赵靖岩从十七八岁起就摆弄剃头刀子,两条胳臂又细又长,没卖过大力气,他的双手在石头下发抖,继而是双臂、双腿。吴兆程是富家子弟,更是没干过活儿,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其实也是只纸老虎。他浑身筛糠似的走一步摇三摇,摊上这么个搭帮的,赵靖岩不得不时时担心砸到自己的脚。每一天的每一刻都在考验着每一个人的承受能力,包括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

  一连几天,赵靖岩都看到赵靖初在远远地看他,却不曾走近。哥哥是不会表现出一点和自己的亲近之意的,这正在赵靖岩的意料之中,白玻璃瓶里装清水——赵靖岩早把他这个大哥看透了。赵靖岩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他实在看不了赵靖初的这副软弱和怯懦相儿。

  总算盼到了中午开饭的时候,吴兆程对着自己手上托的四个黑乎乎、沉甸甸的小窝头,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吴兆程家是巨象村的首富,家境殷实,天天吃的是精米、精面,这种糙面窝头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头一天来工地,吴兆程饿坏了,听说是吃的,看都没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嗬!又苦又涩又扎嘴又垫牙,在舌头上干打转就是咽不下去。赵靖岩对他说:

  “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蜜不甜,饿两天再吃就好了。”

  纯属胡诌!吴兆程都饿得皮包骨头,头重脚轻,走路打晃儿了,对这种猪食还是不能适应。赵靖岩大口大口咬着窝头,四脚八叉坐在吴兆程身边的土堆上,说:

  “发什么呆呀?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强,一会儿还得干呢。”

  吴兆程摸摸自己破蓝褂子里头瘪塌塌的肚子,对着小窝头长吁短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往嘴里填。他腿一盘,给窝头相开了面。

  “嘿,你说它像什么?像坟头儿……还是像牛粪?”

  赵靖岩一嘴的窝头渣差点儿喷出来,没等他开口,旁边一个民工火儿了,大骂:

  “你他妈的还让人吃不?”

  说着,飞起一脚把吴兆程踢了个骨碌子,小窝头滚了一地。吴兆程好赖也算个少爷,向来是吆五喝六的主儿,在中国人面前没受过气,没吃过亏,哪容的了这个?他大眼珠子一瞪,翻身爬起来,摞胳膊卷袖子,要给那人点颜色看看。赵靖岩连拉带拽,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到了一边。吴兆程余怒未消,当当直踹木头桩子。赵靖岩帮吴兆程拣回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小窝头,一点点往下胡噜土渣子。

  “扔了算了,弄干净了我也不吃。”吴兆程嘴一撅气乎乎地说。

  “别介呀!咱这把骨头再不值钱也不能扔在这儿不是?”

  赵靖岩边说边四处张望,远远地看见顾昔山端着个搪瓷缸子在太阳地里喝水,赵靖岩扯开嗓子叫来了顾昔山,用水冲净了窝头,又放回到吴兆程手上。吴兆程一脸的苦相,吃也不是,扔也不是。顾昔山胡噜胡噜秃脑门,想起了一个笑话,他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说:

  “有个和尚偷偷地买来虾米煮了吃。他看见虾在锅里噼啪乱跳,双手一合,小声对虾说:‘阿弥陀佛,忍耐些再忍耐些,一会儿煮熟了就不疼了。’”

  “我看你们都快煮熟了!”

  吴兆程把窝头狠狠地摔在地上,抬脚猛踩。这可把顾昔山心疼坏了。他顿顿舍不得吃饱,要省出一个小窝头晒成干儿,等军营建完了,带回去让孩子们吃顿饱饭。等他牢牢抱住吴兆程那两根上足了弦的细腿时,小窝头早造了个稀巴烂。

  霜降这一天,营房首先竣工了,士兵们随之搬出农家小院,也有不少暂时驻扎在别处的士兵陆续进驻军营,士兵们恢复了正规的军事化训练,刺杀的活靶子常常就是不听话的民工。

  深夜,喧嚣了一天的军营大院终于安静下来。营房里的灯一一熄了,离营房十丈开外的地方是一片简易工棚,工棚四面无墙,初冬的冷风夹着寒气自由出入。赵靖岩侧躺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身下那张呲起竹皮子的破竹席刺得赵靖岩身上的伤绵绵不绝地疼。白天,赵靖岩和吴兆程两人抬木头。吴兆程的身体虚弱得厉害,脑子一阵模糊,一阵清楚,看谁都像长了俩脑袋,走路摇摇晃晃脚底下直拌蒜。吴兆程一会儿扛,一会儿抱,木桩子还是不听话地向下滑,找不到个得力的姿势。赵靖岩和吴兆程商量着先歇会儿,吴兆程瞟了一眼旁边的监工说:

  “得了,咱别找不自在。”

  不找不自在不一定就能自在。监工盯上吴兆程时间不短了,看着他笨手笨脚干活磨蹭手心直痒痒,这种毛病除了打人没别的治法。吴兆程突然感觉后背冷不丁一疼,他激灵打了个冷战,木头桩子当即脱手了。三米来长的木桩子一个鲤鱼打挺儿从赵靖岩的肩头窜下去,一直滚下了土坡。赵靖岩连忙大喊背着麻袋包爬坡的工友们快闪开。一个日本兵发现人群大乱时,木桩子已经滚到他脚边了,日本兵纵身一跳,躲开了,毫发未伤。虽说是一场虚惊,日本兵还是恼了,认定了这是赵靖岩他们两个的报复行为。两个日本兵极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便开始分头处理赵靖岩和吴兆程,皮鞭子一溜水似地落在两人身上。吴兆程疼得爹妈乱叫,他使出吃奶的劲儿躲避着鞭子,又缩屁股又扭腰,左躲右闪蹦来跳去,层出不穷的滑稽动作逗得一群围观的日本兵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监工看着不过瘾便上来帮忙,他一把揪住吴兆程的脖领子,脚下一扫,轻而易举地把吴兆程撂在了地上,然后,“哧哧”两声从吴兆程的衣襟扯下两条布来,把吴兆程的双手双脚捆了个结结实实。鞭声又响起来了,声声清脆,吴兆程真成了和尚锅里的虾米,可劲挣扎也躲不开,逃不脱。说话从不带脏字的吴兆程开始大骂日本鬼子的祖宗八代,骂累了,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赵靖岩不躲也不骂,索性坐在地上任他打,一动也不动。他眼睛一闭像个道行高深悟透一切的老僧。赵靖岩回味起了顾昔山昨天讲过的一个笑话:

  有一个圣徒,他的祈祷是最灵验的。一次他路过巴格达,巴格达的国王听说了,派人请圣徒给他做一次最好的祝愿。圣徒听说巴格达的国王是个暴君,就说:“主啊!取走他的生命吧。”暴君立马翻脸了,问他:“天啊!这是最好的祝愿吗?”圣徒说:“是呀,对您和全体穆斯林来说,这个祝愿是最好不过的了。”

  “主啊!取走他的生命吧。”赵靖岩也学着圣徒的样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如果这咒语灵验,赵靖岩倒是真愿意做个圣徒。不过好作用还没见到,副作用却立竿见影显现出来了。原因是他不光嘟囔,而且还笑,不光笑,而且笑出了声,日本兵怀疑他在取笑自己,鞭子甩得更欢了。


第七章 运河哭了
  

赵靖初陪禾禾木和中佐藤野视察工地,远远地看见了赵靖岩在挨打。在工地上,民工挨打是司空见惯的事,赵靖初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随众人转一圈回来,日本兵还打个没完,他这才急颠颠跑过来。

  “嘻嘻,长官,长官,您先歇歇手,这是力气活,不比拿枪,我来,我来……”

  日本兵垂下鞭子,冷冷地扫了一眼赵靖初,又比较了一下赵靖岩。这兄弟俩的相貌差不多,把赵靖岩拍矮了,再抻宽了,就是赵靖初。日本兵多半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瞪了赵靖初一眼,手一抖,鞭子又欢腾地跳跃开了,在赵靖岩的身上咬开一道道血红的口子,交叉的、重叠的、并列的,布满了他瘦骨嶙峋的身躯。过了好久,大约是日本兵打累了才停手,赵靖岩摇摇晃晃站起来接着干活。赵靖岩和他哥哥不同,他的沉默不是慑于日寇的淫威和惧怕死亡,而是在沉默中的蔑视和反抗。

  睡梦中,顾昔山一翻身,一条胳膊搭上了赵靖岩的前胸,从鼻子里长长地“哼”了一声,和白天干活累了时一样,似乎在梦里也没闲着。赵靖岩轻轻移开他冰凉的胳膊,又把自己身上的夹袄盖在他身上。这件夹袄是赵靖初悄悄扔给他的,大约是看见他的衣服实在难以避体了,才忽发恻隐之心,乍起胆子“越轨”一回。

  顾昔山的脑袋前边是根柱子,柱子上悬着一个细长的白布口袋,布袋里装的是一水儿的小窝头,强劲的风低吼着灌进工棚,一道摇摆不定的黑影投在顾昔山身上。月光隐隐,忽浓忽淡的黑云缓缓流动,远处高高低低的屋顶泛着淡淡的银辉。

  赵靖岩避开布口袋,轻手轻脚出了窝棚,走向厕所。窝棚外面,三个值班的士兵扎堆儿抽烟解闷,三点红光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忽而又散开了。一见有人走动,其中一个士兵便跟了上来。无论白天黑夜,民工们时时处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连上厕所也不例外,因此,赵靖岩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并不吃惊。暗笑:自己都有私人保镖了,待遇不错啊!

  “保镖”在厕所前面止步。厕所门一关,赵靖岩轻轻一跃,翻墙而出。在暗夜的掩护下,他避开岗哨和探照灯,弓着腰,一路小跑穿过训练场,“滋溜”一下钻到一辆卡车底下。巡逻的士兵从汽车旁边经过,靴子踏起的尘土呛得赵靖岩直想打喷嚏。他侧过头,努力屏住呼吸,等到附近没有动静了才悄悄爬到车外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实没人了,干吧!他凑到一个车轱辘旁边,握住一个大螺丝母使劲地拧,拧了几下不见动弹,又往相反的方向转,这次转对了,拧到螺母将要脱落时便住了手。赵靖岩有了点经验,再拧后面的就得心应手多了,他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大功告成后,他特意摸了摸车尾凸起的号码,最后两个数字是“25”,他要看看这辆车够不够结实。

  赵靖岩从厕所出来时,日本兵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一会儿,大概也觉出哪不对劲儿了。赵靖岩手捂肚子,装出痛苦不堪的样子,脖子一缩,走路更慢了。

  第二天,这辆赵靖岩做过手脚的尾号为“25”的军车出去执行任务,驶出军营不远就因跑丢了车轮而翻了车,车上的十几个人中,有三人和汽车一起报废了。禾禾木认为这是一起不该发生的事故,直接原因是检修不及时。当天下午,禾禾木召集汽车队的全体人员,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赵靖岩不清楚自己那一番鼓捣获得了怎样的成果,但是,他留心观察了几天,发现尾号为“25”的卡车确实不见了,显然那一夜自己是没白忙活,赵靖岩暗自得意。

  挨过一顿毒打之后,吴兆程蔫多了,他不再挑食,不再抱怨,白天闷头干活,晚上倒头便睡,用几个月忍辱负重的地狱生活换下一条命也划算。琢磨透了这一层,吴兆程只剩下了一个愿望,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活命,所有的仇、恨、苦、累、污辱、不平,他统统顾不上了,俨然变成了一头心无杂念的猪。此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更使吴兆程绝望透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出去。

  车库即将建成时,硕大的屋顶突然大帽子似的铺天盖地落下来,几十名工人来不及跑开全被压在了下面。二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木头和碎石瓦砾里抬出来,永远地长眠在了运河边上。

  “我们不干了!反正都是个死!”顾昔山第一个反了。

  “对!不干了……”百十人随声附和,扔下工具跑向大门。

  日本人是擅于用行动说话的,禾禾木虽然不知道“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这些意味深长的中国古语,可他们用行动做了冷血的诠释。十几把带着刺刀的长枪围住了顾昔山,不远处,更多的机枪随时准备向愤怒的人群扫射。凭着这一招,他们赢过,但是今天,他们错了。当一个人活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他还会惧怕死亡吗?嗅到血腥的气息,战争机器一样的士兵们个个展开了刺杀表演。一柄明晃晃的刺刀直奔顾昔山的胸膛戳来,顾昔山侧身避开刀锋,抬脚踢飞了敌人手中的长枪,扑过去和敌人扭打在一起。愤怒已极的工人们在打斗中纷纷倒在血泊里。顾昔山断气以后仍然死死抱着两个日本兵的小腿不放。

  这一夜,翘首以待的女人们梦见自己的丈夫回来了。这一夜,大运河哭了。

  第二天,军营里又按时响起了开工号子,大汽车又拉来了几十个工人,工地上又叮叮当当地干起来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看到地上那一片片殷红的血迹,也许所有人都会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


第八章 乱世童真
  

嘉菱和弟弟在学校里和学校外都没有什么朋友了,很多以前的玩伴现在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拿他们取乐,说他们是“禾禾木家的狗崽子”。每当听到这话时,嘉菱就会低下头,咬紧嘴唇跑着躲开,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嘉京看不了姐姐逆来顺受那可怜样儿,他不服气地冲着无理取闹的孩子们大吼,嘉菱每每喝住弟弟,从人群里拉出嘉京,飞速逃开。

  不仅是学生,就连老师看他们的目光也变了,嘉京悟不出那目光里的含义,却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寒意。好在下课后,嘉菱会来找他,姐弟俩蹲在过道里玩拐子,即使什么都不说,嘉京也觉得有主心骨儿。

  嘉菱生病了,卧床不起。嘉京一下子孤单多了,他一天一天地坐在墙角里忍受着别人的取笑和戏弄,忍受着老师鞭子似的目光。嘉京学会了睡觉,两只油亮的袖子叠在一块儿,往桌子上一趴,头朝墙,用不了多会儿就“置身世外”了。何老师是最看不惯这个的,这不是不尊重老师的劳动吗?况且,嘉京不是笨孩子,放弃了也怪可惜的。老师叫醒嘉京,让他站到后墙根去听讲课。嘉京脸上的红晕腾地窜到了耳朵根,他低下头,一声不响地和笤帚、扫帚和土簸箕站在了一起。下课了,老师没有解除惩罚,夹起书本就走了。

  泥鳅带着一脸的坏笑和小力巴悄悄嘀咕了一阵,两人分头折起了纸飞机。工夫不大,两架、四架、六架……越来越多的纸飞机在教室里起飞,伴着“向敌人开火”的喊声纷纷向嘉京撞来,属泥鳅叫得最欢。少数善解人意的飞机偏离目标,大部分飞机则在嘉京的脸上、身上一通狂轰滥炸,嘉京躲不胜躲,而且,嘉京在罚站,也不能躲。这等恶作剧伤不到人分毫,却是极为惹人生厌。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一条河里捉鱼摸虾,还在泥鳅家树下分杏吃,现在怎么就反目成仇了呢?泥鳅是班里的头号闹将,他的一个点子、一句话,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少说也能带动七八个死党,那都是他的铁哥儿们。嘉京曾经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不是了。嘉京狠狠瞪了泥鳅一眼,把掉在地上的飞机一一踏扁,碾碎。

  泥鳅扑过去抢,嘉京一脚落下去,不偏不倚正踩中了泥鳅捏着飞机的手。泥鳅嚷了一声,肩膀使劲一拱,把嘉京拱了个大跟头,嘉京一头磕在了土簸箕沿上,扫帚、笤帚倒了一身。一群孩子操起笤帚照着嘉京的身上一阵乱抽,嘉京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出教室,孩子们手举笤帚在后面紧追不舍。嘉京跑得急,突然,一个庞然大物挡在前面,他来不及收步一头撞了上去。

  “干什么呢?瞧着点!”何老师被撞了一个趔趄,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他气乎乎地扶了一把黑边眼镜,问嘉京:“你不在教室里站着,跑出来干什么?”

  “他们……他们打我!”嘉京呼哧带喘地说,眼皮也不敢抬。

  “是他先踩我手的!您看!”泥鳅抹了一把鼻涕,举起手让何老师验伤。

  何老师没时间听他们细说原委,只给两个人各布置了一大堆作业,完不成不许回家。这一天,日头落下的仿佛特别早,天色一暗就打钟放学了。泥鳅从小力巴、大吉等人那里收齐了作业,交到何老师手上,就算完事大吉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嘉京一个人了,他把笔一扔,抓起本子把桌子拍得啪啪山响,自顾自地大嚷:

  “什么破老师呀?也不睁大眼睛看看那到底是几个人写的!欺负人嘛!戴那眼镜管个屁用?”

  嘉京正叫得欢,忽然听到教室外响起了脚步声,他赶紧住了口,打开本子,接着写。门开了,嘉京用眼角的余光扫见何老师那两条裹着黑裤子的细长的腿,在他旁边踱过来又踱过去。

  “你一个人好热闹呀,不服气对吧!”何老师背着手慢悠悠地说。

  “是!不服气!”嘉京索性把笔一摔,直截了当地回答。

  何老师僵硬的面孔豁然舒展了,他拍拍嘉京的后脑勺说:

  “不服气就对了,对那些不公平的事儿就得不服气。中国人就该有这股子倔劲儿!好了,回去吧。”

  嘉京听不懂老师到底在说什么,原以为他会发怒的,可是,他也不敢断定老师没发怒,他的眼睛分明已经被怒火烧红了,愈发像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长脚兔子”啦。

  何老师全名何众勋,家住玲珑镇,放了嘉京他也好安心回家。这年月路上不太平,日本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检查、搜身是常事,路上少不了横生枝节。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迎面来了两个日本兵,走路摇摇晃晃的,散乱的脚步踏起一路尘土,看样子像是喝醉了酒。路上没有其他的行人,两旁都是冬眠的,光秃秃的大地,没有可隐蔽之处。

  何老师低声提醒嘉京:“低下头,别出声儿。”

  嘉京下意识拽住了老师的袍子,两条腿直拌蒜。日本兵的皮鞋声越来越近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鼻子,他忍不住好奇地偷眼瞟了瞟擦肩而过的士兵。

  一个日本兵立刻眼睛一瞪吼:“小孩子,做什么的?”胡子一翘一翘的,露出一排狼牙。

  嘉京吓得慌忙躲到何老师的里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浑身抖成一团。

  何老师连忙赔笑解释:“太君,我们是路过的。”

  “狡猾的,小心脑袋!”

  日本兵用枪托戳了戳何众勋的胸膛,像是威胁,又像站立不稳想找个支点,何众勋感受到的只有愤怒和耻辱。

  何众勋的父亲何道文便是那位代人写信的老私塾先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里,走亲访友的事能不去的就不去了,挂念却是比以往更甚。于是,一些识文断字的人都选择了书信传情,这一来何老先生的生意自然是红红火火了。

  镇上摆摊做买卖的,多是斗大字不识一升的粗人,识字的人只有零星几个,赵靖岩就是其中一个。赵靖岩八九岁时断断续续上过两年私塾,后来家里实在没钱交学费了,便辍学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外的字都是他跟何先生学的。没人剃头的时候,赵靖岩常凑到何先生跟前看他笔墨翻飞,听他讲儒家经典,分析当前的形势。日伪报纸上的消息信不得,得分析它的弦外之音,很多新鲜事儿,赵靖岩都是从何先生那儿听来的。这些日子,赵靖岩没来,何先生还怪别扭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第九章 患难情牵
  

和何先生一样没着没落的还有一个人——田水纹。虽说一个卖萝卜的大爷早把赵靖岩留下的空位补上了,可是田水纹还是觉得空得慌。很多日子没见到他了,不会是改行了吧,水纹心里嘀咕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卖萝卜的老汉面前。老汉是附近的农户,穿着一件土黄色落满了补丁的夹袄,脸色比衣服的颜色还要深,而且爬满了皱纹,薄薄的嘴唇中间裹着根烟袋,他单手托着根烟袋杆,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地抽着烟,缕缕烟雾弥漫在老汉面前,整个人更显得憔悴了。

  老汉的身后是泰安小店的掌柜的老陈,他手里托着个白瓷茶碗,有一搭无一搭地抿一口,心里琢磨着今天夏维轩是不是要迎接什么贵客?这么热闹。水纹想向他打听一下赵靖岩的消息,卖萝卜的大爷先开口了:

  “姑娘买点萝卜吧,心里美,又脆又甜!”

  水纹低头一看,可不是吗,大萝卜切成若干均匀的小牙儿,整整齐齐码了两排,青绿的萝卜皮衬着粉红水嫩的萝卜心,看着就那么爱人儿。水纹买了两牙儿托在手里,刚想和陈掌柜搭讪两句,就见街上一阵大乱,行人们如同奔涌的潮水乱哄哄地向东散去。常年做生意的人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个个都练出了一身处变不惊的功夫,因此并不忙于收拾摊子,一个个站在路边,手搭凉棚向西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一辆军车风驰电掣而来,在夏维轩饭庄前面戛然停住,十几个日本兵一一跳下车,三八式步枪横在手里,蛮横地把两旁的路人往墙边赶。卖萝卜的大爷手忙脚乱地收拾一地的萝卜,日本兵嫌他动作慢,三脚两脚踩烂了水灵灵的萝卜,还骂骂咧咧地推了老汉一个屁股墩,大爷的后脑勺正磕在一块砖头上,脑袋一阵眩晕,眼前金星乱转。水纹赶紧扔掉手里的两牙萝卜,扶大爷晃晃悠悠站起来。陈掌柜请大爷进店里避避,大爷不去,他靠在墙边,两条罗圈腿哆哆嗦嗦地支撑着一个同样颤抖不定的身子。

  “我的萝卜!可惜了的萝卜!”大爷小声嘟囔着。

  街上静了,几个日本兵迈开方步悠闲地来回溜达,水纹趁他们不注意,捡起倒在一边的萝卜筐,在散落一地的萝卜里挑选好的装回筐里,她手脚麻俐,眨眼的工夫已捡了十几个。一个日本兵一回头看见不老实的水纹,气得哇哇大叫,撒脚如飞向水纹奔过来。

  “水纹!快回来!快!”老陈急促地叫着。

  “姑娘,萝卜我不要了,别捡了。”大爷也在喊。

  水纹听到刚才还模糊不清的皮靴声刹那间近了,她猛地抬起头,一个日本兵已在眼前了,怒火在那张扭曲的面孔上熊熊燃烧。她看到一个硕大的枪托向自己砸过来,紧接着是右肩剧烈的疼,再接着是头痛、背痛……疼痛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身上。

  “你们打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要打打我!”

  卖萝卜的大爷爬到水纹身边,伸开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护住水纹柔弱的身体,一只有力的脚重重地踹在老汉的腰上,老汉叽里咕噜滚到路中央,身子一停,他立刻胳膊肘撑地往起爬,还没直起腰又倒下了。一辆吉普车匀速驶来,停在卡车前面,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虎目圆睁,目光犀利,下巴高高翘起,一看就是个傲慢冷酷,心狠手辣的家伙。他就是中佐藤野。水纹旁若无人地搀起老汉,一瘸一拐地走进陈掌柜的小店。藤野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水纹身上,正面和侧影都是那么似曾相识,他暗自惊叹:世间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水纹仿佛把他带进了一条弥漫着甜蜜与忧伤的千年旧巷,激动之情一股脑儿拥堵在喉头。店门一关,水纹的身影不见了,藤野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在马老板和众伙计的簇拥之下缓步走进了夏维轩。

  水纹着实伤得不轻,她趴在炕上,一声接一声地哎哟。水纹妈一边给她抹药,一边又心疼又生气地说:

  “看你还往出跑不?不让你吃点苦头你也不懂什么叫害怕!”

  “害怕就不出去了吗?照您这么说人人都躲在家里,不吃不喝,拿根钉子把自己钉在门后头,就能躲过这天灾人祸啦?”水纹的脸埋进枕头里,咬着牙和母亲争辩。

  “倔丫头,我让你嘴硬!”水纹妈手下稍一用劲,水纹大嚷一声蹦起老高,死活也不再用母亲抹药了。

  这天夜里,水纹发起了高烧。一早,水纹妈不见女儿起炕,她扒开被子一看,水纹满面通红,跟个熟透了的苹果似的,再伸手一摸水纹的头,妈呀!滚烫滚烫的。

  水纹妈急得没招,托药铺的小伙计捎信叫水纹爸赶快回家来。田宗河向水如的公公于掌柜请假,于掌柜立刻吩咐儿媳跟来了。

  一进门,水如伏在水纹身边,双手往炕上一支,柳眉一蹙数落道:

  “小妹呀,你看你,都多大了还让爸妈着急?为了几个破萝卜就受这么重的伤,你捡它干吗?”

  田宗河两口子全宠水纹,田宗河尤其厉害,这种得罪人的事向来是水如来做的。

  “想你了呗,要不是我病了你会回来吗?呵呵……”

  水纹上午吃过了药,这会儿有了些精神,拉起大姐的手撒开了娇。水纹知道自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横竖给她个耳朵就得了。

  田宗河看到女儿还有心情开玩笑,料想并无大碍,心里踏实多了。田宗河坐在水如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凸起的驼背紧顶着椅背,他胸前挂着一副老花镜,一根磨细了的绒绳绕过脖子,端端正正吊起镜架。田宗河是裁缝店的老师傅,手艺好,活儿细,在北平城是出了名的。近几年全仰仗这层玻璃底儿帮忙,不然,在这行早混不下去了。田宗河是靠手艺说话的,把活儿当孩子看,这会儿看着病中的女儿,不亚于看着一件熨破了的新衣裳,又怜又爱,那难受劲儿就甭提了。

  水纹在房间里一连闷了十多天才基本全愈了。农历十月初七是水纹二姐孩子满月的日子,初六水纹妈要去街上置办礼物。小衣服是提前做好了的,馒头刚出锅,贺礼准备了大半,水纹妈还想给小外孙女买一把长命百岁锁。田宗河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说:

  “你把水纹也带上吧,让她也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火。”

  “她刚安静几天你又开这方子!”水纹妈埋怨丈夫多说话,揣起个手绢包出了家门,不敢给水纹留插话的空子。

  “爸,咱们出去喝茶吧。”水纹笑嘻嘻地凑到了父亲身边。

  每次回家田宗河总少不了去清平茶馆坐坐,和几个老哥们闲侃一阵。听水纹这么一说,田宗河放下手中的报纸,从眼镜上边瞟着女儿,说:

  “我们都是几个老头子,不带小孩子玩儿。”

  “我不言声儿还不行?”水纹抿嘴一笑问。

  “这个嘛——情况有点特殊,我得去请示请示。”田宗河故作深沉,一脸的严肃,那笑容却分明从眼角嘴边一层层流溢出来。

  “好哇,我陪您去请示。”水纹从父亲的鼻梁上捏下眼镜,又给父亲披上长衫,挽起他的胳膊出了家门。

  走出田家胡同,水纹一眼看见泰安小店门前空荡荡的。那天,卖萝卜的老汉伤到了腰,自己走不动路,是陈掌柜找来老汉的儿子,用手推车把他接回家的。老汉趴在车上蜷成一团,脸色煞白,脑门上直滚汗珠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看了让人揪心。十多天过去了,大爷还不能出门吗?水纹不由得更为他担心了。陈掌柜送客人出来,看到田宗河父女俩连忙打招呼:

  “水纹姑娘,伤全好了吗?”

  “好了。”水纹应了一句,神情沮丧地望向那片空地。

  陈掌柜心领神会,声音顿时低沉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身子骨结实,卖萝卜那老哥就没逃过这一劫。听说到了家没出三天就过世了。哎!田师傅,您说这年头死个人值什么?……”

  

第十章 何事惊心
  

抗战前,镇上人的生活还是比较安适的。闲来无事的人清晨上茶楼,傍晚上澡堂,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好不惬意。而现在,清平茶馆里茶客寥寥,不见了先前的熙来攘往,田宗河和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围在一张桌子上边喝茶边聊天,他们几个人的说话声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水纹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闷头独坐,欣赏手里的盖碗。盖碗上盘踞着一条游龙,龙身周围云雾缭绕,大气磅礴气势不凡。热气传到水纹手上,手心温热,手指尖还是冷冰冰的。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悲哀和生命的轻忽,一颗心笼罩在重重愁绪之中。

  伙计青子给每个人的茶碗添了一遍水,回到柜台上擦一把有点发污的铜茶壶。青子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裤,肩上搭一条白毛巾,从十几岁起他就是这副打扮。清平茶馆是青子和他爹爷俩开的,平时青子管招待客人,他爹管账,配合倒也默契。

  水纹单手托腮,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漫不经心地四下里张望,这是一家布置相当简洁的茶馆:七八圈黑漆小圆凳围在七八张桌子周围,最里面靠墙横了一个古铜色货架,架子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茶叶罐。在这个屋子里要说与喝茶无关的东西,恐怕就是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的那幅荷花图了。水纹走过去细看,只见几片墨绿的荷叶飘在绿如翡翠的水面上,叶脉蜿蜒,粗细交错,疏密有致,颗颗露珠晶莹剔透,似在荷叶上徐徐滚动。一朵粉里透红的荷花绽放于半空,宛若一位盛装的贵妇抖开百褶裙,旋转于天水之间,栩栩如生荣而不媚。画的左侧有四个大字:一脉幽香。字字钩连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是何先生画的,不错吧。”青子站在她身旁说。

  “早就听说何先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平时总看他写字,这画功还是第一次见识……”

  水纹忽听背后的门“哐当”一响,她不由得一怔,猛回头,只见一队日本兵闯进了茶馆,最后面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军官。水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十几天前在街上见过的那家伙,今天不吃饭,又想喝茶了?水纹咬紧了嘴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还是那么高傲、那么冷酷,凌厉的目光从几个战战兢兢的老头子身上转到满脸赔笑的青子和他爹身上,然后又落到水纹身上。藤野当然对水纹还有印象,他定睛端详了水纹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把水纹看得心里直发毛。藤野注意到了墙上的画,他忌讳荷花,在日本,人人都把荷花视为丧花,看作不祥之物。而中国人却偏爱荷花,歌颂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是圣洁、清廉、纯洁、清高的象征,就连庙里的观音菩萨也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

  藤野皱了皱眉头,他身边的一个日本兵心领神会,立刻大步走到墙边,“哧拉”一下扯下画,撕了个粉碎,水纹吓得直往旁边躲。水纹很快发现,这一行人好像不是专程为这幅荷花来的,而是在找什么人,几个日本兵跑到后院转了一圈,又出来了。显然是没找到。藤野的目光又回到了小伙计青子身上,他慢悠悠踱到青子跟前,一抬胳膊抓住了青子的一头短发,青子龇牙咧嘴疼得直喊娘,却不敢轻举妄动。藤野这才松了手,又带着士兵去了别处。

  “你们爷俩哪去了?都快急死我啦!”田宗河父女俩一踏进院门,水纹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儿审问。

  “刚出去买了份报纸。”田宗河抖抖手里的报纸,简单敷衍了一句,偷偷朝水纹挤了挤眼睛。

  水纹妈神秘兮兮地说:“下午镇上又乱套了,听说日本人要抓一个共产党,那人是个秃瓢儿,见着个秃脑瓜顶的就不放过,写信那个何先生也给抓起来了。莫非他真是共产党?也不知道他怎么得罪日本人了?”

  “怎么得罪了日本人?这不是写的明明白白的吗?”田宗河把报纸戳得“啪啪”响,气乎乎地说,“一个秃头的共产党杀了两个日伪特务,这不正悬赏捉拿呢吗。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都名正言顺,心安理得,我们杀他区区几个小特务就十恶不赦了!什么是王法?他小日本子就是王法!何先生不就是少了几根头发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怎么可能杀得了揣枪的恶棍!笑话!天大的笑话……”

  田宗河在屋里打转,怒火在他的胸膛里越烧越旺。水纹从没见过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她悄悄退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着老实巴交的何先生和卖萝卜的大爷,水纹的眼前映出两个苍老的身影,两个身影破碎在泪光里。

  

第十一章 瞭望魔窟
  

水静的孩子满月这一天,吴家大院里没有多少喜气。水纹妈一再追问,水静才抽抽噎噎地说出吴兆程被日本人抓去建兵营的事。

  “吴兆程滋润日子过惯了,能吃的了那份苦?”

  水纹妈的疑问也正是吴家人担心的,不过还好,吴满仓从赵靖初那里打听到了儿子的消息,至少他还活着。

  在来吴家贺喜的人群里,水纹看到了嘉京,水纹走过去摸摸他的头问:“怎么看不到你和二叔去镇上了?”

  “二叔给人家盖房去了。”

  “给谁盖房?”

  “给日本人啊!”嘉京拉起水纹的手一甩一甩地玩。

  水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不用问,赵靖岩和吴兆程是在一个地方了。

  “在哪?远吗?带我去看看。”

  “不远,就在河边。”

  嘉京引着水纹经过一段田间路靠近了军营。远远的,就见一面日本国旗在岗楼上幽幽飘着,漆黑的大铁门紧闭,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门两侧站得笔直,像两根死气沉沉的木头桩子。两人沿着墙根绕到军营后面,嘉京爬上了一棵歪脖大柳树,侧伸出来的一根树枝足有水纹的胳膊那么粗,嘉京正好坐在上面。透过纵横交错的枯枝网,嘉京把看到的一切详细地描述给水纹:

  “哇,人好小呀。一群人背着麻袋排队进了一个大土包,不对,可能是个大房子。远处还有人铲土、有人推车……啊,有一个背麻袋的人摔了个大马趴,一个坏蛋搬起麻袋砸他,还踢他……”

  “你看得清挨打那人长的什么样吗?不是你二叔吧。”水纹伸长了脖子急切地问,扶住树干的手指不经意间抠掉了一块块树皮。

  嘉京使劲眨眨眼睛,看不清,他向前蹭了蹭,掰掉遮挡住视线的小树枝,还是看不清,他又向前挪挪屁股,又揉揉眼睛。

  “小心点,别摔……”

  水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头上忽然“嘎巴”一响,嘉京吓得大叫一声,连人带树枝一起落在了地上。这一声石破天惊的高呼,恰好被高墙内巡逻的日本兵听了个正着,大院内顿时传出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纷纷穿过稀疏的树枝射进对面的苇塘里,惊起五六只灰喜鹊,拼命飞逃。

(未完待续)


  注:皮包水,是指那里的人喜欢喝茶,爱泡茶馆的一种情形。是长期的安逸生活,沿袭下来的一种生活习惯。水包皮:在浴室洗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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