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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光芒是温暖的、幸福的

  发表时间:2013-02-18 【字体:

  ◎ 曾文寂

  

  一

  记者头天打手机说要来采访,我说人病了,门坏了,不接受采访。

  第二天,天气奇冷,我和宇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躺在床上,浑身仍不住地哆嗦打颤。

  记者又打手机说是作协请她来的。我捂着手机对宇说,记者名叫胡××,×主席派她来的,怎么办?

  宇说这人我知道,挺不错的。然后接过手机大声说:胡记者,电子门坏了,你到后边儿来吧!

  我听见高跟皮鞋嗒嗒嗒跑到屋后窗口防盗网边,宇撑起半边身子把一串钥匙扔出去。记者捡起钥匙,又嗒嗒嗒跑到前边,打开单元门走进楼道,再打开我家的防盗门。

  冬天是我们最疼痛、最尴尬的时刻,不过两位记者还算体贴,只待了五分钟就走了,他们说这是先行踩点儿,等过些时天晴了再来采访。

  立春都一个多月了,我们这儿地处江南,按理说早该春暖花开了,但不知咋回事,这个冬季像兰州拉面被越抻越长,一直雨雪连绵不断,格外的阴冷潮湿,气象台解释说这是武汉百年难遇的“百日寒冬”。

  我和宇正为一部书稿杀青,感觉这个冬天特难熬,这本书也特难弄。这个难,不是指出版,也不是指创作,而是难在身体上。我和她都是肢体重残的过敏性体质,全身生长着十几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对寒冷怀着特殊的、难以述说的惶恐。

  宇患有严重的过敏症,对上百种物质过敏,对冷空气尤其敏感。由于常年的抗生素治疗,稍不留神就会大病降临。两周前,她在改稿时累倒了。开始,是不断地打喷嚏,渐渐发展至喉咙肿痛,说话困难。

  那天夜里,我被宇急促的喷嚏声惊醒,开灯一看,发现她身子躺在被子里,肩膀和脑袋靠在墙上,脸色青一块紫一块的,鼻腔里流出一股清水,擦鼻子用的旧报纸扔得满地都是。我伸手摸她额头,滚烫,用手电筒照她的口腔,粘膜充血,小舌红肿,咽喉肿得只剩下一个绿豆大的小孔能出气。

  宇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老公,我不行了,怕是要死了!”我翻身往里挪动,伸手在床边翻出一瓶抑制哮喘药水,往她的鼻腔和咽喉喷了一些,然后轻轻地搂着她说,“老婆,挺住,有我呢!”我扭过头,眼泪却偷偷地淌了下来。

  平常都是宇帮我穿衣穿裤的,冬天我基本不能自理下床。此时的我,只能一直躺在床上搂着宇。

  上午八时,我打手机给杨老师,请她给我女儿半天假,赶紧回家来把妈妈送到医院里抢救。

  这种场景,我们已非常熟悉。一次次的病危、抢救、手术,早已让我们学会了告别。十几年来,我们就这么时好时坏地过着,几乎每周都要去医院打点滴,去年医生就说抗生素对你们已经没用了,不要来了。从此,我们对疾病就不再抱有康复的奢望了。

  在后来的三周里,宇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而我也因脑血管硬化头疼头晕,骨质疏松引起骨盆剧痛等多种慢性病,不时有“快要走了”的感觉。

  二十多天的点滴,宇终于退烧了。回到家,女儿已做了许多饭菜,端到床边伺候我吃饭。随后她也吃了一碗,便匆匆赶回学校上课了。她才17岁,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宇坐在床上吃完饭,喝了半杯水。我家硕大的床上,什么都有,既睡觉又裁剪衣服,还能揉面包饺子、写诗写小说。

  宇从床里边拿出笔记本放到我面前,喘着气对我说,“我要是走了,你可要熬下去,把稿子改完,要仔细,不能有错别字。即使熬不过去了,这病啊也不能抱怨,就当咱俩,生了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总得把他养大送走吧。”

  我认真地回答说,“好的,好的,我会坚持写完的。宇呀,别怕,不论死活我都陪着你,不能放弃!再熬几天,春天就来了呢。”

  不过,生病有时候也是温馨的,老天总是关照我们,让我俩轮换着犯病,至少有一人可以煮粥熬药,伺候爱人。有时候也很搞笑,老天似乎忘了秩序让我俩同时犯病。我俩手拉手在病痛中挣扎,心情明明已经绝望,却搜肠刮肚地找词儿来描述即将降临的死神是个什么样子的。

  当时确有真切的感觉,死神已从外边蹿进了我家,就藏在屋子墙角旮旯的幽暗里,一夜一夜地潜伏着,在我们打盹的时候,它又悄悄地钻到我们的大床下面躲起来。

  我打破夜的沉寂,给宇讲述小说的结尾,并大声朗读最后的诗——

  “当到了面对风暴的时候

  我会紧紧地贴在你的身边

  深沉的爱将给我们安全和温暖

  越当接近结局的时候

  越不要放弃坚持已久的奋斗

  我知道我们会脱离险境收获圆满……”

  宇突然伸过手来,按住我的胳膊说,“小声点儿,它就在床下趴着呢,啥时候把它给惹恼了,它就会像一阵迅疾的阴风,呼啸着把咱俩卷走,书就写不完了。”

  说起死神,其实我们和它并不陌生,前些年我们不怕它,有时候甚至觉得它很优美,那是因为离它很远。现在不同了,它正向我们轻轻地走来,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近到能看见它那弯钩的鼻尖一隐一现地向我们伸过来,近到能闻到它那腐臭的气息一股一股地向我们涌过来。我们只得放弃写作,服下大量的抗生素和镇痛片,乖乖地躺下来,任凭它在我们周围肆虐。

  想一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被死神带走,虽然时间不同,总还是殊途同归。不过,在人生的路上,多些拼搏,多些努力,多些抗争,总归要坦然一些,总算没有白来人世间走一回。我把这些心路历程记录下来,想让那些在苦海中煎熬的重残人受到鼓舞,不屈不挠地迎战命运;让那些在顺境中玩世不恭的健全人受到激励,更积极地面对自己的人生,从而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珍贵。

  我相信一个人的精神作用,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精神向上、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人,你的精神是可以引导你的生命发生改变的。对于一个重残或患了绝症的人来说,那种不放弃的精神对一个人的生命质量,至少能起到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作用。

  就在这个冬季,我和宇日复一日地与死神对峙,瞅它开小差出去溜达的空子,宇给我穿好衣裤,我一寸一寸地移动身体、下床、坐到轮椅上、打开电脑……就这几个简单的动作,有时候竟需要花费四十分钟以及全部的力气。然后抓紧机会工作,在药劲生效的时段赶紧写吧!顺利时,手脚麻利,工作一天能写三四百字;困难时,肢体剧痛、僵硬得不听使唤,工作一天却只能敲出几十个字。

  在漫无边际的病程里,我会因宇的温情而双眸湿润,心怀感动地写作,痛而快乐地进入角色。我俩特别怕喧嚣,十分渴望有一种宁静的氛围,但始终难以得到,周边的鸡鸣狗吠和打麻将的吵闹声始终裹挟着我们。

  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作如灯塔般温暖地照耀着我们,对生命的眷恋之情也支撑着我们,我们写作,才能救我们;我们写作,才有存在的价值。

  为了抵抗死神,我们只能不停地写,舍此别无他途。以前我喜欢独立写作,孤独也罢,狂妄也罢,天马行空,任意驰骋。但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气力越来越小,只得请求宇的帮助。往往我写前半部分,她写后半部分;往往我写故事结构,人物外貌和性格,她补充故事细节、人物对话和内心活动。有时病得坐不起来了,我只得口述构思情节,由她完成写作。我构思怪诞、大气粗犷,宇多情善感、严谨细腻,互补的性格和密切的合作,成就了我们的作品。

  只要哮喘病不发作,宇每天要在轮椅上完成做饭、洗衣、买菜、买药等所有家务,并伺候我的吃喝拉撒洗,在做完诸多家务之后才能抽空写作。而在宇发病呼吸困难时,我却只能抓着她的手傻傻地流泪,什么也干不了。她虽是后学写作的,却在某些方面写得比我还要好,这是最后审稿时发现的,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明和勤奋。

  我一向认为,写作的力量归根到底是生命的力量及爱的力量。要想写出一部好作品,就必须是一种灵魂的再现、生命的转换。作品完成了,作家的生命形态与本质便已存留其间,甚至连情感、意念、血液与灵魂也都移植到作品里面了。老子说过,“死而不亡者寿。”曹雪芹虽然死了,但他创造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却活在一辈又一辈后人的心里。

  真正的作品,从来不缺少读者。所以,才会有71位年轻的读者,用快递的方式传递给对方轮流抄写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最后把这珍贵的礼物送给了它的作者迟子建。

  真正的作家,也从来都活在读者心中。所以,2011年1月4日,当史铁生不幸辞世之后的六十诞辰这一天,无数曾在《我与地坛》等作品中分享他深刻的人生体验、智慧与思考的读者,在全国各地举行了30多场追思会,在重读作品、重访地坛中缅怀这位为人类精神世界做出贡献的伟大作家。

  法国作家萨特在创作他的《辩证理性批判》时累垮了自己的身体,当记者问他对这种垮掉有何感想时,萨特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说:“健康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写书——我说这些话并非骄傲——写一部长篇的、优美的和重要的著作,比好的身体更为重要。”

  福克纳曾说,“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我的雄心是要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上销声匿迹,死后除了发表的作品外,不留一点废物。”他还说,“活在世上,只有写作,写虚构小说,才能驾驭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才能超脱困惑,跨出死胡同,走向宁谧的天地。”

  二

  我是在25岁那年突然瘫痪的,刹那间从一个体魄强壮的人变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肝肠寸断,灰心绝望,都是有过的。只怪上天给我的打击太多了,多到我已经对它无语了,多到我的胸膛和脊柱已经像钢铁一样坚硬了。很快,我就强撑起意志,白天摆小摊养家糊口,晚上读书、学习、写文章,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和消沉。

  20年的努力,我终于走上了文学之路,终于懂得苦难是上天给我的与众不同的特殊的考验,希望通过这个遭遇,让我重新思考我的生活方式及信念体系。那么,我的人生使命就是用不懈的努力,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用不屈不挠的战斗去体验与悲惨命运同行的自豪感!

  在文学上,我和宇都是笨拙的写作者,先天本不足,后天努力补。我们心无旁骛,像蜗牛一样缓慢地日复一日地前行着,不为别的,就只为内心汹涌的河流寻找一个出口,为我们对文学“至死靡它”的虔诚献上一份痴情。

  无论我和宇的人生起点多么多么低,无论我们的健康状况如何如何差,都不妨碍我们于静夜时抬起头来仰望星空,温柔而执著地走向更为诗意的生活。

  在我们看来,一个人对文学热爱的程度,是与其灵魂的热度和深度同步的。只有那些愿意熊熊燃烧自己的人,只有那些愿意把人世间最最美好的情感和最最博大的善意传递给别人的人,才能潜伏到人性的深处,触摸到文学的真正本质;才能领悟到生命的真谛,获得更加丰富、更为纯粹的人生。

  命运是个多面镜,你只看残酷的一角,眼中就只有痛苦,你看到光明的一面,生命就会拥有阳光。我是真的热爱这份事业,老天爷要我的命,对不起,请等我把这本书做完了再说。

  这本书写得很慢,历时两年又十一个月,今天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宇在QQ空间里写道: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每一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人生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每一天我们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

  我在QQ空间里写道:这个冬季冷而漫长,我和宇做了两件事:1、完成了《患难情侣》出版前的准备工作;2、与红十字会签订了自愿捐遗协议。

  三

  “文学看似没有有形的力量,但文学的功用,是让灵魂有所依托。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世界。”这是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对“文学”的诠释。的确,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世界。文学,应该矗立起人类精神世界的高原。

  经历了这么多,也不在乎以后到底会遭遇什么,作为一对残疾夫妻作家,我们俩只有一个想法:命运再怎么捉弄,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写作还是要继续坚持的,而且还要欢歌笑语地活下去……

  幸福有时就在我们身边。欢歌笑语是女儿带回来的,她在高中住校,每周只能回来一天。星期天一早,她打开洗衣机,把带回来的脏衣服和爸爸妈妈的脏衣服全部洗出来,在屋外两家防盗网之间扯上两根长长的布绳,把洗出的衣物和床单花花绿绿地挂到阳光下。饭后,女儿用轮椅推着我去逛马路和超市——这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心情愉悦地坐在轮椅上,眯缝着眼任由女儿推到马路边溜达,感受阳光的温暖和人群的活力。

  我是个骄傲而幸福的爸爸。每个晴朗的周日,女儿都要带我上街逛超市买东西。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邻居范老师,他说你这个当爸爸的好福气哟,有这么健康漂亮的女儿推着你逛街,是多么拉风的事情啊!

  爸爸这个词,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承担、引领及付出。同时也意味着收获、喜悦和幸福。也许是受我和宇的遗传影响,女儿的数学和英语成绩平平,作文能力还算强的,从未让我们操过心。请让我用女儿在其作文《我想握住你们的手》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爸爸妈妈,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家庭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在心中也有过小小的纠结,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逐渐成熟,我明白了这样的家庭带给我的不是麻烦,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财富。我所经历的是许许多多同龄人所没有尝试过的人生。我明白你们使我变得比他们更加乐观坚强,也使我内心可以承受一定负荷的孤独。或许外人看到的只是你们的阳光乐观,但我懂得你们的悲伤,你们也有阴影,你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注定会让你们的内心有着阴霾。你们小心翼翼地不让那些不明朗的东西影响到我的成长,你们努力让我成长为一个阳光、善良、活泼的女孩。我明白你们的愿望,亦懂得你们的悲伤,但当你们伤感绝望时,我希望我也可以像你们对我那样,握住你们的手,给你们关爱和温暖。我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颗小小的太阳,驱散你们心底的冰霜,让我们的生命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光芒。请你们记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连死神也会望而却步。”

  文学的光芒和爱的光芒,在寒冬和暖春交接之际,仍旧照耀在我们身上,温暖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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