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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年轮

  发表时间:2013-02-19 【字体:

◎ 李延芳

  

  第二十章 致命证据

  一早,田家人听说赵靖岩醒了都来看他,一见田宗河两口子进屋,赵靖岩赶忙挣扎着坐起来,身子还没立稳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络廷一蹦上了炕,两个小拳头在赵靖岩的背后轻轻捶打。赵靖岩没觉得呼吸顺畅,反倒更憋闷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田宗河连忙让水纹扶他躺下,说:

  “孩子,甭见外,踏踏实实养你的伤。”

  “伯父,我在这儿会连累你们的,我得赶快走。”赵靖岩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说。

  “伤这么重还想走?等好一点儿再说不行吗?”水纹急赤白脸地说。

  田宗河也说:“这事急不得,现在你这个样子恐怕连这个镇子都出不去就得被捕。”

  此言绝非危言耸听。那天,赵靖岩不但杀了四个日本兵,还把剃头挑子丢在了玉溪山,最要命的是日本兵随随便便挥刀一劈,竟然劈出了一叠传单和一把匕首,在玉米地里,他们还搜到了一把带血的手枪。禾禾木眼前一亮,寻寻觅觅几个月的“共产党”终于浮出水面了,他随即命令部下,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剃头匠找出来,眼下日本兵正挨家挨户地搜呢。玲珑镇的嘈杂比往日更甚,士兵们零乱的脚步如疾风裹着骤雨打在石板路上,车来车往,尖锐的喇叭声响个不停,孩子的哭声混杂在其中,乱糟糟一片,不用出去看就能猜到搜查到谁家了。

  “怎么办?她爸!”

  水纹妈急得直抖搂手。一个大活人往哪藏呀?日本人一旦发现赵靖岩,一家老小就都性命难保了。水纹妈瞪了女儿一眼,心说都是你惹的祸!田宗河背起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头脑飞转,一声不吭。水纹妈更着急了,催丈夫:

  “听,都查到西院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呀!”

  田宗河突然站住了,对媳妇和水纹说:“把他架到菜窖里去吧,那儿安全点。小伙子你先委屈点儿。”

  不等赵靖岩搭话,田宗河和水纹一人搀起赵靖岩的一条胳膊,晃晃悠悠走到了西天井,水纹妈蹲身从地上拎起一个铁环,掀起了一块方木板,一个黑漆漆的四方洞口露了出来。水纹妈又一溜小跑搬来个竹梯子,从洞口顺了下去。田宗河一猫腰先下了菜窖,在下面等着接赵靖岩。赵靖岩咳嗽得喘不上气来,脸色青紫。他一不留神脚下蹬空了,整个人陡然间沉了下去。水纹短促的“啊”了一声,探身想抓住赵靖岩的衣袖,可是衣服一滑脱手了,赵靖岩也伸手来抓水纹,两人都抓了个空。还好,田宗河在底下牢牢抱住了赵靖岩,把他安安稳稳放在了地上。水纹妈和络廷又把草帘子、被褥扔进了菜窖,水纹麻利地抱到菜窖的最里边,铺起了一个地铺。褥子刚展开一半,就听外面响起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日本兵咿哩哇啦的叫唤。

  “搜查的来了,你坐着别动,我待会儿再铺。”水纹说着,急匆匆蹬上了梯子。

  “你小心点!”赵靖岩欠起身子叮嘱道。

  水纹蹲在菜窖口佯装镇定,嫣然一笑,盖上了木板,光亮瞬间消失了,赵靖岩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里,泥土气息夹着发了霉的白菜味直冲进赵靖岩的鼻孔。多年以后,赵靖岩一想起这味道就会感到既亲切又温馨,当然,最好再伴上点不紧不慢的洗衣声。日本兵搜查的时候,水纹一直在他头上洗衣服“嚓嚓——嚓嚓——”。

  赵靖岩在菜窖里住了五天了,伤势好转了些。郑大夫开的中药喝完了,身着便衣的日本特务天天在济生堂门前转悠,赵靖岩只能靠自愈了。这几天,赵靖岩把田家搅得日夜不得安宁,他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伤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不能总赖在田家呀,而且敌人眼皮底下并非久居之所,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赵靖岩想离开了。

  傍晚,水纹叫赵靖岩出来透透气,络廷从屋里搬了一把小竹椅放在槐树底下,扶着赵靖岩坐下来。清风徐徐,悠悠蝉鸣在茂密的枝叶间回响,水纹端了个瓷盆蹲在树荫下洗菜,眼睑低垂,双颊因为天气炎热而浮上了淡淡红云。

  “黑夜菜窖里蚊子多吧,听说菖蒲棒能驱蚊子,我找了两根来,待会儿点上试试。”水纹轻声说。听不到赵靖岩出声,她抬起头问,“你想什么呢?”

  赵靖岩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要走的话。水纹坚决反对,满街筒子都是日本人,他要是出去了无异于自投罗网。黑洞洞的枪口、挥舞的皮鞭、血肉模糊的身体……想到那一幕,水纹都不寒而栗,她低声和赵靖岩争个不休。

  “让他走吧。”田宗河走到水纹身边,声音低沉。

  “这阵子到处都在搜查,等过几天消停点再走不是更安全吗?”水纹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父亲问。

  “日本人找不到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指不定还得琢磨什么花招呢,我看呀,他是走得越远越安全。”田宗河拍拍女儿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

  当晚,赵靖岩让络廷去清平茶馆找来了青子,青子不知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在他身后不情愿地下了菜窖。一见到赵靖岩,他顿时笑逐颜开了:

  “哈……你小子敢情在这儿躲清静呢,可把我和……”青子一激动竟忘了站在旁边的田宗河,他嘿嘿一笑接着说:“可把我急坏了。”他摸摸赵靖岩脸上的伤疤说:“伤得不轻吧,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这个徒弟可真能演戏,我猜他准知道你的下落,问了好几遍,他就是滴水不露。你小子,胆大包天了你,骗起师叔来了。”青子躬身捏了下络廷的鼻尖。络廷一吐舌头躲到赵靖岩身后去了。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呀。”赵靖岩笑着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说吧。”青子立刻严肃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要到山东的一个亲戚家避避,可能要呆上一段时间,我不方便回去看娘,你替我给她捎几句话,好让她放心。”

  青子受不了这份生离死别般的沉重,他望着赵靖岩欲言又止。

  第二十一章 亡命天涯

  “你们俩是共产党吧。”田宗河忽然问。

  青子和赵靖岩相视一笑说:“我们呀,还不够格儿呢。”

  哦,进步青年。田宗河明白了。种子长成苗还不是迟早的事?田宗河决定自己跑一趟,巨象村他比青子熟悉,好钢用在刀刃上,青子还得干大事呢。于是,田宗河自告奋勇把捎信儿的事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青子和赵靖岩商量好了逃走方案,便去准备。田宗河叫媳妇挑几件他的衣服给赵靖岩带上。络廷也要跟去,不等赵靖岩同意,自己也去收拾行李了。赵靖岩的伤还没好,有个人照顾是再好不过了,因此也没人拦他。

  水纹端着一碗面条走下竹梯,送到赵靖岩面前说:

  “吃点东西吧。”声音低弱,眼中泪光闪闪。

  赵靖岩捧过碗,直直地望着水纹,一路上吉凶未卜,他真怕再也看不见她了。哭哭啼啼不吉利,水纹怕自己的眼泪不听话地流出来,她把筷子斜插进面条里,匆匆出了菜窖。

  这几天,田宗河两口子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没少争论。水纹妈嫌赵靖岩家穷,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婚事是她物色女婿的成功范例,在这个家家朝不保夕的年月里,她们没饿着肚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平地变汪洋也总会有那没不到顶儿的山、沉不了底儿的船不是?水纹妈早寻思好了,小女儿要嫁就嫁这样的主儿,不过,得是正人君子,汉奸走狗可不行。身处乱世,哪能不明哲保身哪!田宗河与媳妇的想法大相径庭,赵靖岩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或许,他眼下给不了水纹丰衣足食的日子,但是小伙子正直善良,人勤快,又有手艺,以后总会好起来的。最重要的是,俩孩子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在感情面前,一切附加条件都显得苍白无力。

  青子赶来了自家茶馆运水的驴车,水罐的上口有桶口那么粗,赵靖岩进去倒是不成问题,只是水罐矮了点,赵靖岩只能蹲着或坐着,还得低下头,整个人要叠成三折,虽说难受了点,不过安全性不错,谁会揪着一辆水车检查个没完呢?

  “伯父,大恩不言谢,过一阵子我会再回来的。”在田家院子里,赵靖岩打起精神对田宗河说。

  “你是要回来,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呢。”田宗河拍拍赵靖岩的肩膀点头微笑。

  赵靖岩转过头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水纹,深情缱绻,万语千言拥在唇齿之间,只化作了两个字:

  “等我!”

  赵靖岩缩身进了水罐,络廷紧跟着也下去了,青子拿起盖子封住了罐口。

  “别盖上,他们该憋坏了。”水纹着急地去搬青子的手。

  青子嘿嘿一笑说:“放心吧嫂子,我在罐底打了好多眼儿呢,憋不坏的。”

  水纹脸一红缩回手。青子挥了下鞭子,驴车载着赵靖岩和络廷出了田家大门,拐出胡同,水纹站在夜风习习的街边遥望,水罐黑乎乎的影子消失在了十字街头。

  赵靖岩家门前果然有个可疑的人来回转悠,还鬼鬼祟祟地朝门里张望。那人上身穿白汗衫,下面是一条露肉的青布裤子,头戴一顶旧草帽,乍看上去像个庄稼汉,仔细一看问题就来了,那帽檐底下的半截脸红扑扑的,庄稼人缺吃少喝的,哪个不是一脸菜色?还有,那人身上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长年光膀子在田里摸爬滚打的主儿,田宗河略一端详,心里已明白了八九,他转身去了二女儿水静家。

  吴家房前有一个硕大的凉棚,把院子截成一半暗,一半明,凉棚底下,水静端了盆水给女儿妞子洗澡。妞子最爱玩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要一坐到水盆里立刻破涕为笑。水静往妞子的小肚子上撩水,妞子也甩开小胳膊打水玩玩,水珠溅到脸上,小丫头咯咯地笑出了声。水静“吁”了一声,摇摇头,示意妞子别出声。昨天,吴兆程喝醉了酒折腾了一夜,傍天亮才睡着,水静也是一夜没睡好,不住地打瞌睡。正在这时,田宗河来了。父亲的突然造访使水静本能地想到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待田宗河悄声说明来意,她才舒了口气,说:

  “我们村里人都说是他,看来真是没错。赶快送他走吧,他走了大家都踏实。”

  话音未落,妞子的手打在盆沿上“哇”的一声哭了,她慌慌张张哄好了孩子,凝神细听,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

  “靖岩要转告什么?我去告诉他娘,乡里乡亲的互相串个门儿不会引起敌人怀疑的。”

  田宗河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最妥当的法子了,便将赵靖岩交代的话轻声对水静说了一遍。

  赵靖岩家院门大敞,水静抱着妞子扭扭搭搭进了院子,一个化了妆的特务在水静身后直勾勾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水静装没发现,指着靖岩妈教孩子叫奶奶。这几天,来赵家串门的街坊骤然多了,有的东家长西家短聊个没完,有的干脆夹只鞋底子来陪靖岩妈纳上半只走人,虽说个个绝口不提赵靖岩的事,靖岩妈还是明白大伙是来安慰她的。不过,赵靖初是个例外,他来除了找点蛛丝马迹应付上级没别的意思。还别说,昨天赵靖初还真要把他妈接到自己家去,老太太眼睛一翻棱问:

  “干嘛?老二要是回来你们动刀动枪的好方便呀。”

  “这回他漏子捅大了,他还敢回来吗?除非他脑子少根弦。”赵靖初说,“我可全是好意啊,您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儿子要是真在哪个风平浪静的地方藏着就好了,就怕他丧了命当娘的还不知道呢,传言满天飞,儿子到底怎么样了?靖岩妈心急火燎的,吃不下,睡不着,嗓子也肿了,脑袋也疼了,脑门上捏出了一排紫月牙。水静去时,赵家屋里还坐着两个老太太,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妞子玩,到了掌灯十分,两人才离开。水静迫不及待地凑到靖岩妈跟前说:

  “大妈,我给您带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靖岩妈昏花黯淡的眼睛里蓦地闪出一丝光彩。

  “靖岩托人转告您,他挺好的,您不用担心,他要去山东的表姐家住些日子,情况特殊不能和您当面告别了。他让您搬到大哥那里住,有嫂子照顾您,他就放心了。您眼神不好就别做鞋了……”

  老太太听着,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听得入神,没有发觉在暗夜的掩护下一个人影缓步进了院子,在堂屋门口,他站住了,静静地听水静说完,他慢悠悠走进里屋,说:

  “老二果然有消息了。”

  是赵靖初!水静大惊失色,愣在那儿不知何去何从。靖岩妈颤声问:

  “你——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赵靖初一笑,面露得意之色。

  “你要是敢把老二的去向报告你主子,我就没你这个儿子!”靖岩妈冷冷地瞪着他。

  “妈,老二好歹也是我兄弟,我再不是人也不能害他呀,您还信不过我吗?”

  “哼!你做的是日本人的官,不为他们卖力气对得起谁?”

  赵靖初望着憔悴不堪的母亲,正色道:“老二的事我绝不会向日本人透露一个字,我要是说出去了,天打五雷轰。水静你也一样。”

  第二十二章 是谁泄密

  赵靖岩逃往山东的路上还算顺利,青子远远地看到关口,先抬高嗓门呵咧,把小毛驴催得箭头子似地钻,水灌里的赵靖岩和络廷听到暗号赶紧缩胳膊缩腿,向两头靠,以防备检查。日本兵的手电光贼亮,照得青子睁不开眼。他们上上下下打量青子一番,又给水灌相开了面,敲敲,声音浑厚,像是空的,又拧开盖子用手电筒往里照,光柱东扫扫,西扫扫,青子紧张得大把儿撸汗。好在水灌长,有三分之二是怎么也照不到的,日本兵这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赵靖岩的表姐住在山东日照一个僻静秀美的小渔村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夫妻俩都是渔民,靠打鱼为生。这里空气湿润,气候温和,是养伤的好地方,赵靖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飘荡着鱼腥味的小屋里足足呆了二十多天。赵靖岩被闷坏了,浑身不自在,心里莫名的压抑急躁却也不敢出门。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大批日本宪兵闯进了宁静的渔村,村里村外枪声不断,火光冲天,哭喊声、厮杀声交织在一起,惨烈异常。嘈杂的声响惊醒了赵靖岩,表姐夫慌忙扯起他和络廷逃往后山。然而,他们还是和赵靖初撞了个满怀。

  “天要绝你,别怪哥。”赵靖初用低沉的声音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乘着赵靖岩发愣的当儿,几个日本兵一拥而上,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了车。赵靖初不忍看,低头踩灭了脚边的一团火。赵靖岩懵懵懂懂被带回了巨象。

  事实上,不仅赵靖岩琢磨不透是谁走漏了风声,连赵靖初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昨天,禾禾木突然派人叫他过去,问他:

  “你弟弟回来了吗?”

  这句话,禾禾木问过不下十遍了,赵靖初每次回答“还没呢”时都心惊肉跳的。

  剃头挑子他确认了,传单和枪他也看了,给弟弟贴上共党的名分他无话可说,最麻烦的是亲兄弟之间的情意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禾禾木开始怀疑他这个当哥哥的是不是与共产党也存在着某种暧昧关系,他拼命献殷勤是不是别有用心?赵靖初派人监视弟弟家的时候,禾禾木也在派人监视他。但是,赵靖初相信这场风波会很快平息的,赵靖岩离开玲珑镇二十多天了,路上若是顺利应该早到了,远走他乡的弟弟暂时不会回巨象给他找麻烦了,所以这次赵靖初再回答“还没呢”时心里坦然多了。禾禾木却突然“啪”的一拍桌子,两道眉毛“刷”地立了起来,凶巴巴的对赵靖初说:

  “他是没回来,他去山东了!”

  听翻译转述完禾禾木的话,赵靖初的心里翻江倒海开了锅,表面上还装作毫不知情,镇定自若。

  “是吗?我没听说呀。”

  “还敢撒谎!要不要我说出地址来?”

  禾禾木“噌”的从椅子上蹦下来,抡开胳膊,重重地打了赵靖初一巴掌。赵靖初捂着火辣辣的脸蛋子心想:禾禾木是得到确切消息了,看来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

  在训练场上,一辆军车严阵以待,数十名士兵整装待发,赵靖初蔫头耷脑钻进驾驶室,心情和脚步一样沉重。他真希望山东离北平远点,再远点,走上十年二十年也到不了。

  烈日当空,太阳光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巨象的街心,一根旗杆直指云天,旗杆顶上,一面太阳旗扑啦啦迎风飘扬。赵靖岩被反绑上双手,一个大铁钩子从颌下钩穿他的下巴,悬吊在旗杆上,他的双脚只有脚趾微微着地,嘴巴里、脖子上、前胸乱七八糟的到处是血。赵靖岩痛苦地向后仰着头,下巴成了整个人的最高点。一个日本兵在他身前守着一个小火炉子,一根接一根地抽出烧红的铁条按在赵靖岩身上,饶有兴趣地给围观的群众做着惊心动魄的表演。烧红的铁条一次次按在赵靖岩的身上,赵靖岩像条沙漠里的鱼一扭一扭地挣扎,因为嘴中插着钩子,他不太喊叫得出来,每次只是从嗓子深处发出惨痛不堪的呜咽声,赵靖岩坚毅的面孔被痛苦一点点撕扯开去。村民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小孩子躲在大人身后,露出一只只眼睛,怕看又想看。禾禾木背起手围着赵靖岩缓步转圈,从各个角度欣赏着他痛苦不堪的姿态,酷似一头拉碾子的驴,墨守成规且没脑子。禾禾木走到一个维持秩序的士兵跟前,两人耳语一阵,而后一同哈哈大笑。

  死就是自己的归宿,赵靖岩意识到了。死本没什么可怕的,他随时准备为正义的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不过早晚之别而已。

  靖岩妈看不了儿子受此酷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儿子。旁边一个维持秩序的日本兵抽出皮带,运足了力气朝老太太猛抽,抽得老太太蜷成一团在地上骨碌来骨碌去,痛苦地呻吟,早已按捺不住的嘉京和嘉菱挣脱开妈妈的手也冲了过去,抱住日本兵的胳膊就咬,周围的几个日本兵一拥而上。赵靖初见事不妙,揪起两个孩子的后脖领子奋力扔进了人群,又连忙搀起母亲一个劲儿给日本兵赔不是。赵靖初和他们常打交道,看在赵靖初的面子上,挨咬的日本兵没太深究,甩甩印了一圈牙印的手,咿哩哇啦骂几句就算过去了。

  “带他们走!”赵靖岩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主语当然是赵靖初。

  他闭上眼,老母的悲泣、侄子侄女的尖叫、乡亲们的惊愕,连同那直刺骨髓的痛楚都远去了。

  赵靖初把母亲搀回家,老太太期期艾艾地求他:“甭管怎么说,他是你弟弟,你得保护他呀!你和日本人交情深,就不能替他求求情吗?”

  赵靖初一脸的苦相,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长吁短叹:“那都是些翻脸不认人、吃人不吐核儿的主儿,我跟他们的交情算个屁!我也是在刀尖上跳舞,跳得好人家赏个好脸色,跳不好就得掉脑袋!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哪保护得了他呀。谁叫他走这条险路呢?落在日本人手里只能认倒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什么可说的。”

  “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份折腾呀,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吧。”老太太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我给他找陪葬的去。蔫萝卜更辣,女人真他妈靠不住。”赵靖初霍地站起身,气冲冲去了吴家。

  第二十三章 烟雨祭奠图

  还没进门,赵靖初先听到小妞子脆生生的笑。水静摘了两朵粉红的茉莉花夹在孩子耳朵上,举着面镜子照给她看。小丫头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就先懂得臭美了,摇头晃脑笑个不停。

  吴满仓刚从田里回来,坐在天井喝茶,手里拿了把蒲扇“呼嗒呼嗒”地扇。吴满仓见赵靖初神情凝重,大步流星进了院子,忙迎上去,满脸赔笑问:

  “大兄弟,你……”

  “我找水静。”赵靖初打断了吴满仓的话,推开他,径直走到水静跟前,怒不可遏地说:

  “你害惨了我们家老二,干这种缺德事你也不怕遭报应!”

  “我干什么了?”水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靖岩落在日本人手里你的功劳不小啊!”

  “这不关我的事儿。”

  水静委屈透了。听说赵靖岩被捕了,水静去街上看了一眼,惨不忍睹!她一直怀疑是赵靖初告的密,现在看来不太像,他那强烈的愤怒不是伪装出来的。

  “不是你才怪了呢?赵靖初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双小眼睛瞪得滴溜圆。

  “真的不是我!我对天发誓:要是我告的密,我不得好死!”水静正言厉色道,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和愤怒涨得通红。

  站在一旁的吴满仓如堕五里雾中,琢磨不透儿媳妇怎么和赵靖岩被捕扯在一起了。只听水静对赵靖初说:

  “你想想,靖岩在我家养伤,又是我爸决定送他走的,我去通风报信对我家有什么好处?”

  赵靖初思量了片刻觉得有道理,可赵靖岩落在敌人手里是事实,有人泄密也是事实,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大嚷一声:

  “不是你捅出去的,莫非他妈的是我?!”赵靖初气急败坏地使劲跺了下脚,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思念不绝,人影不断,不知何时对赵靖岩的牵挂竟已成了水纹生活中的全部。这一天,水纹终于等来了消息,络廷哭喊着跑进门:

  “爷爷、奶奶、姑姑——快想办法救救我师傅吧!”

  水纹忙问出了什么事,田宗河和媳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我师傅在木头杆子上吊着呢,快……快去看看……”没等络廷说完,水纹已风一般冲向了巨象。

  “靖岩——靖岩——放开我!放开……”

  赵靖岩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叫自己,声音凄厉,似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赵靖岩缓缓睁开眼睛,压低脑袋,脖筋根根突起,全身像风中的叶子一样抖个不停。颇费了些力气之后,他才在围观的乡亲中看到了水纹。水纹和两个日本兵撕扯在一起,披散的乱发和着汗水零乱地沾满了她的脸颊,像刚刚经历过狂风暴雨的花草,让赵靖岩心疼。他可以想象到此刻自己的惨相,也可以想象到水纹的心焦和难过,相见不如不见,徒增伤感又何必呢?他不能说,也不想说什么告别的话。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微笑瞬间划过赵靖岩扭曲的脸庞,眼角赫然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融进了汗水里。赵靖岩的脖筋一松,陡然间昂起头。像一只海鸥从火海血光里腾空而起,头上便是大青大白的天了。

  烧红的铁条在赵靖岩的身上烫出了一股股白烟,表皮生出一连串紫红的血泡,血泡破了,露出下面积聚着体液的浅红色肌肉,也有几处烤焦的皮肤像揉皱了的纸那样缩成一团。赵靖岩身上的肌肉一块块耸立起来,在皮肤下凸现出清晰的轮廓,整个身体绷得像拉直的弓弦一样紧。在众人眼中他已变成了一块黑红相间,粘液四溢的半熟的烤肉,谁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赵靖岩的额头挂满了汗珠,脸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条条衣服在风里轻摆,飘摇如坟地里插的招魂幡。

  赵靖岩在巨象“展出”一天之后,又被带到了玲珑镇这个更大的“舞台”,水纹也跟到镇上,一声不响地坐在赵靖岩旁边,无视日本兵的下流玩笑和恼人的纠缠,她只想陪赵靖岩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日本兵喜欢这个陪衬,即将阴阳永隔的两个人遥遥相望,情意绵绵,温馨凄美,悲剧总有着比喜剧更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日本兵深谙此道,他们就是要让支那人明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赵靖岩身上的伤口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围观的人捂着鼻子交头接耳。青子夹在人群里,一双小眼睛瞪得出奇的大,把个拳头握得咯吱吱响。他跑去找何先生,求他想个法子救赵靖岩一命,可何先生也是爱莫能助。哥们儿一场,在危难之中竟不能搭把手,青子急得抓耳挠腮,冲到门外控制不住的大嚷,声音尖锐沙哑,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响彻小院。青子不知道,此刻何先生心里也装着一件十万火急的恼人事,他的儿子何众勋,被人密告有反日言论,还在老师和学生中组织读书会借机骟动闹事,日本当局也正在四处捉拿何众勋呢,何众勋的处境也没比赵靖岩好多少。

  连续多日高温酷热的北平终于迎来了一场像样的雨,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赵靖岩似在仰天长啸,雨水从他的嘴里灌进去,又从下巴底下钩子穿透的地方流出来,在他眼中整个世界都浑茫一片。水纹虚弱的身体在风雨里瑟瑟发抖。几个看守赵靖岩的日本兵躲进路边的酒馆里避雨,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这幅别有情趣的烟雨祭奠图。

  田宗河两口子不忍见女儿如此糟蹋自己,合撑一把伞相互搀扶着来劝水纹回家。水纹一声不吭。水纹妈托起女儿湿漉漉的下巴,不禁声泪俱下。

  “水纹呀,你一心跟赵靖岩走,连爹娘都不要了吗?”

  水纹呆滞散淡的目光慢慢移向母亲,又移向父亲,悠悠地说:“你们全当没生过我好了,这样的世道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了就解脱了。”

  田宗河找来街边杂货店的小伙计帮忙,要把水纹拖回家,水纹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伙计,自己也昏倒了。

  一夜过后,大雨依旧没有停歇,千万重白茫茫的雨幕叠成了一个清新明爽的世界,没有枪炮声声,没有鞭影晃动,没有扭曲的面孔和痛苦的呻吟。水纹昏昏沉沉醒来,见父母没在身边,翻身下炕,摇摇晃晃又跑向十字街头。

  可是,此时的十字街头已没有了赵靖岩的影子,只有悬挂他身体的旗杆依旧淋在雨中,太阳旗落了,颇不情愿地拢成一条,滴滴答答淌着水。

  水纹推醒了醉倒在小酒馆里的日本兵,想问问他们是不是把赵靖岩转移到别处去了。三个人的惊诧丝毫不亚于水纹。转移也该他们跟去的呀!三个人脑袋都大了,醉意一扫而光,带着一身的酒气冲上街头。

  “靖岩!你在哪儿……”水纹在雨地里失魂落魄地叫着,找着……从镇上找到郊外。

  第二十四章 生死两茫茫

  在玉米地里,水纹边跑边喊:“靖岩——靖岩——”

  水洼里恍惚映出赵靖岩鲜活的面庞,他在朝她微笑。水纹扑在地上去摸,指尖刚一触到水面就把他碰碎了,眼睛、鼻子、嘴巴各自分开,裂成无数碎片,沉入了黄澄澄的泥浆。水纹慌忙在水里淘,在泥里抓,泪狂流,雨狂下。不知过了多久,青子把筋疲力尽的水纹抱出了玉米地。两人坐在平头老王家的门洞里避雨,一身泥水的水纹靠在湿乎乎的门板上,心里满是秋风吹过的寒意。

  “看靖岩那样儿恐怕连昨夜都熬过不去了,估计他是凶多吉少,你陪他一场也算是尽心了,就随他去吧。”青子极力安慰水纹。

  “他就是死了,我也想看看他埋在哪儿呀!”水纹声嘶力竭地大嚷,泪光浸泡着一双红肿的眼睛。

  招得青子也是满眼热泪,一些话他在舌头上转了几个弯,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安慰说:

  “老天要是可怜你们会让靖岩转危为安的,说不定他还会回来找你的。”

  “会吗?”水纹忽闪着一双泪眼望着青子,单纯得像个孩子。

  青子给了她一个也许永远也无法还原成现实的梦,她情愿在这个梦里一醉不醒。

  赵靖初也在找赵靖岩。赵靖岩失踪后,禾禾木勃然大怒,派了上百号人每天出去找,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靖初一连忙活了一个多月也没半点收获,正因为没半点收获赵靖初才忙得格外乐呵。但是,禾禾木的热情和耐心是有限的,要务纷繁,他不能把精力都放在一个赵靖岩身上。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经过一番理性分析,推断赵靖岩存活的几率确实不大,更何况该惩罚也惩罚了,该示众也示众了,向上级交差不过只差一具尸体,在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上几时缺过尸体,所以赵靖岩事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情是过去了,和这件事有关的疑问却始终萦绕在赵靖初心头挥之不去:究竟谁这么狠心,想制弟弟于死地?赵靖初一天不弄个水落石出,心里一天不踏实。不久,他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吴兆程。大约从赵靖岩被捕以后,吴兆程便成了禾禾木指挥所里的常客。赵靖初碰上过几次,禾禾木对吴兆程和颜悦色的,还给他沏了一杯他从日本带过来的上好清茶。配在他这里喝上口水的中国人屈指可数,直觉告诉赵靖初,赵靖岩被捕肯定是与吴兆程有关。没出半个月果然证实了。赵靖初亲眼看见吴兆程领走了5000大洋,这正是禾禾木悬赏捉拿赵靖岩的价码。

  赵靖初的怀疑没错,出卖赵靖岩的人的确是吴兆程。说起来,吴兆程和赵靖岩本无冤无仇,虽说两人以前交往不多,但是在建军营那几个月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赵靖岩还因他挨过一顿鞭子,也算得上是患难与共的难兄难弟了。祸根是赵靖初。他恨赵靖初,吴满仓、大棉桃、整个巨象村的人都恨赵靖初。

  这一年的夏天,玲珑镇雨水少,玉米长势不好,吴满仓估计要是再不下雨,收成有往年的一半就不错。大棉桃一听这话更心疼去年借给巧英那石粮食了。当初赵靖初满口应承说是他来还的,可是自打他抬腿出了吴家门就再没提过。赵靖初想做好人,又舍不得自己出血,反而算计起了吴家!巧英更可恶,只讲借,不讲还!大棉桃满肚子的委屈憋着难受,逮着个人就诉苦。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去,巧英的耳朵里灌了不少闲言碎语,舌无骨却能折断骨,她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去找大棉桃理论:那粮食是吴家死乞白赖送上门的,不是她借的。两个女人都火气高涨,一场唇枪舌剑打得分外激烈,吴兆程听着闹心,推推搡搡把巧英赶出了门。大棉桃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说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借粮借出了一对冤家,赵靖初和巧英欠债不还,还往死里气她……吴兆程听着火气腾腾地窜,他下定决心要报复赵靖初。顿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二十多天前的一幕。那天,吴兆程在房里睡觉,水静在院子里给妞子洗澡,妞子的手打在盆沿上,疼得哇哇大哭。哭声吵醒了吴兆程,吴兆程刚想发作,骂水静干什么吃的,连个孩子也看不好,哭声骤然住了。继而,他听到水静低声说:

  “靖岩只要能平安到山东就好,这回靖岩妈该放心了。”

  “可不是吗,靖岩是个好小伙子,盼着他能躲过这一劫。”一个男人说。

  吴兆程扒着窗户向外瞧去,说话的人正是岳父田宗河。

  在气头上的吴兆程想到那一幕顿时兴奋不已,他知道这话要是传到禾禾木耳朵里,赵靖初肯定威风大减。就这样,他报告了禾禾木。直到他亲眼看到赵靖岩挂在旗杆上饱受煎熬,生不如死的时候,他才蓦然良心发现,意识到了自己确实损了点。可是,事到如今后悔还有什么用呢?折磨自己又于事无补的事吴兆程从来不干。

  第二十五章 寄人篱下

  北平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大雨一连下了近10天,永定河河水暴涨,梁各庄堤坝决口,玲珑镇一夜之间成了一片汪洋。田宗河一家不得已冒雨带上络廷和络晖逃难来到了城里的水如家。

  田宗河一家赶到的第二天,水静一家也来了。秦大钟赶着辆马车,车上坐着无精打采的吴满仓、垂头丧气的大棉桃、愁眉不展的吴兆程,要说稍微有点喜兴劲儿的,就是水静和女儿妞子了。

  难怪吴家人心情不好,进城的路上,车上带的粮食、吴满仓多年的积蓄,连同吴兆程挣来的5000大洋都被日本人没收了,这无异于要了吴满仓的老命。万幸的是大棉桃藏在车箱底下的金银首饰没被发现,情况还没糟到极点。

  灾区的民众蜂拥北上,北平成了个大难民营,而水如家就是个小难民营,维持十几口人的生活是头等大事,百家姓不念第一个字——开口就是钱呀!水如公公的裁缝店早关张了,紧闭的店门口挂上了“此房出售”的牌子,老人盼着快快把这死物换回活钱来,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可买主却迟迟不来。

  大人们忍饥挨饿尚可忍耐,孩子们受不了。络晖和水如的儿子小溪差不多大,为一口吃的各不相让是常事。一天中午,水如端出不多的几个小窝头,先分给孩子们吃。络晖和小溪分一个。络晖看看自己手里的半个窝头,又端详了一番小溪手里的窝头,明显比自己的大了不少。他小眼睛一转便要和小溪换,小溪不答应,转身跑到水如旁边。络晖不饶,跑过去狠狠咬了一口小溪手里的窝头,一块窝头尖儿没了。小溪“哇”地一声哭了。小叫化子!上家抢来了!水如全看在眼里,心中暗骂。她一把抢过络晖手里的窝头,给小溪掰下了三分之二。水如一边给小溪擦眼泪,一边数落络晖:

  “你到了我们家还耍横?给你口吃的就该感恩戴德的,你有什么资格比大小?不是你,我们小溪还能多吃几口……”

  络晖一点一点蹭到了络廷跟前,两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望着气势汹汹的水如,亮汪汪的眼泪含在眼底,沾满窝头碴的小嘴唇一撇一撇的,只是不敢哭出声来。

  水纹明白姐姐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的火气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自从络晖兄弟住进田家的那一天,水如就极力反对。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水纹领着络廷和络晖到了街上,卖掉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给兄弟俩换了一个油饼。她想这是自己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让水纹一次更深一次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奈。

  吴兆程今天是神清气爽,手气极佳,一把接一把地赢。他早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只不过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罢了。地泡在齐腰深的水里、人有家难回、城里城外百业萧条,金从何来?不是痴人说梦还能是个啥?偏偏人家吴兆程脑瓜儿活泛,一头钻进了赌场,偏偏这一钻就一把接一把地嬴,天助自助者,连吴兆程都不得不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天无绝人之路……”这些古训,吴兆程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离开长胜赌场,吴兆程直奔饭馆,他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酒足饭饱后,吴兆程醉醺醺往家走,迈着方步,满面春风,飘飘欲仙。

  水纹坐在店铺门前的台阶上,沉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络廷侧身坐在她旁边,甩着根柳条赶苍蝇。络晖躺在她腿上,避开刺眼的阳光摆弄水纹的一只手。水纹抬起头茫然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巷,又沉入自己的世界去了。她始终眷恋旧日的痕迹,轻轻将一些断断续续的零散记忆从浮尘中捡起,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刚才,在卖油饼的小摊前,从水纹身边走过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那人飘飘长衫,头上还戴了顶礼帽,和赵靖岩的短衣襟小打扮截然不同,但是,水纹从他那宽宽支起的结实肩膀和他走路的姿态中还是看出了些他和赵靖岩的相同之处。水纹一直有种预感,赵靖岩并没有死,他们一定会在某一天不期而遇的,或许就是现在吧。水纹激动不已,她紧跑了几步,急切地朝那个熟悉的背影叫了一声:

  “靖岩!”声音有些颤抖。

  那人坐上了一辆洋车,和车夫低语了一句什么,匆匆走远了,好像根本没听见有人在叫他。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那人根本不是赵靖岩。转瞬之间,水纹的狂喜全化作了失望,失望过后,又是新的期待。

  吴兆程是从水静口中得知水纹和赵靖岩的事的,自从赵靖岩失踪后,吴兆程对水纹总怀着些许愧疚,他不敢走近水纹,生怕她哪一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是你害了靖岩,你这个刽子手!”

  今天,吴兆程是躲不过去了。他鼓起勇气,笑嘻嘻地先打了声招呼。一股浓郁的酒气直冲进水纹的鼻孔,水纹像是刚从梦里醒来,愣头愣脑地望了吴兆程半天才说:

  “姐夫今天好高兴啊,有喜事吧。”

  “高兴……我高兴吗?”

  吴兆程生怕自己露出兴灾乐祸的样子,赶紧摸摸自己的脸,又托托胡子拉碴的下巴,直到他自认为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得和水纹一样忧郁了,才绕开他们迈进门。

  第二十六章 落入虎口

  洪水退去,田宗河和吴满仓两家人各自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到处是残垣断壁,遍地是枯枝败叶,满目疮痍,一派苍凉,初秋的寒意翻着番地映在人们心上。生活异乎寻常地艰难,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水纹家院子里的老槐树上,连枯叶也所剩无几了,光秃秃的树枝疏疏落落地指向苍穹,摇曳着不合时宜的寂寥。灰喜鹊用沙哑的嗓音向人们讲述着繁盛后的萧瑟。奇怪的是,虽已是秋季,向阳的墙根坡地又冒出了一层弱不禁风的小草小菜,嫩生生的小芽腰腿一伸,就是一片密匝匝绿蓬蓬的菜园,宛若又一个春天飘然而至。

  水纹带着络廷去荒地挖野菜,旷野如坪,引来很多饥不择食的人,水纹不是第一个来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们不禁担心:这片野菜够全镇的人活上几天。络廷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好多天,如今看见一棵棵披挂着露珠的野菜水灵灵地诱人,禁不住垂涎欲滴,肚子叫得更欢了。络廷一边挖野菜一边揪下片叶子在腿上揉揉填进嘴里。

  回家的路上,十字街头聚了很多人,水纹和络廷钻进人堆里想看个究竟。人群的中心是一片大空场,中间摆了一个木头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三个日本兵,桌子前面的老百姓自觉地排成了三行,逐一报上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等情况,日本兵做着记录。旁边还有几个溜溜达达维持秩序的日本兵,其中一个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向人们介绍做矿工的种种优厚待遇,最令人心动的一句话就是“顿顿能吃饱。”

  水纹拉络廷离开,络廷恋恋不舍地提脚往里看,水纹趴在他耳边说:

  “别听他们说得天花乱坠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都是骗人的。陈掌柜不是说过吗,矿上给中国劳工吃的尽是橡子面窝头,有毒的,干的活还特累、特危险,好多人都死在工地上了。”

  络廷跟在水纹背后,眉头紧蹙,满腹心事全堆在眉梢。

  “姑姑,您说我爹会不会也当矿工去了呢?”他慢吞吞地问,若有所思。

  水纹一时哑口无言,络廷根本没把田家当作自己的家呀!络廷记得父亲离开,母亲去世,更记得自己的家在东北,他要把残破的家复原,他要找爹!他要报仇!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水纹明白络廷在想什么了,他迟早要走的,只是她没有想到络廷走得竟是那么的急。

  第二天,络廷领着弟弟一起去十字街头报名。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碰碰运气,说不定父亲就在矿上也未可知。络廷按照吩咐脱光了上衣,露出瘦嶙嶙的身体,细长的肋骨一条一条地嵌在身上,活脱一个高梁杆插成的人。日本兵不屑一顾,扬扬手赶络廷走开。络廷站着没动,小胳膊一弯,运足了力气,上臂顿时拢起一小条肌肉。他在日本兵眼前晃了晃胳膊表示自己有的是力气。日本兵对络廷产生了兴趣,他绕过桌子,仔细地审视神情坚毅的络廷。突然,他伸出两只大手拍在络廷的双肩上,用力往下压。络廷双手叉腰,两腿分开,上牙紧紧咬住下嘴唇,牙尖处溢出一线腥红,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片刻之后,日本兵住了手,笔杆子一晃,络廷被录取了。

  络廷夹在一群大人中间上了一辆大卡车。听说是先去吃饭,吃完了直奔门头沟。

  他站在车上冲弟弟大声喊:“你还是回姑姑家去吧,等找到爹,我再来接你,咱们一起回家……”

  汽车开了,络廷的声音渐渐遥不可闻,那双摆动的手也模糊了。络晖一路追一路哭:“哥哥——别走!别走……”

  汽车毫不迟疑地带走了络廷,撒下一路灰尘。络晖追着那股灰尘跑出很远很远。世上惟一的亲人也离他而去了。

  络晖回到田家已近中午,一见到水纹,他哭得更厉害了。一家人你一句我一句问了半天,络晖才断断续续说明白了:哥哥去了门头沟煤矿!三个人同时惊呆了。

  “这可怎么办?羊入虎口怎么能吐得出来?这个傻孩子!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田宗河说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急匆匆出了门。或许络廷还没出玲珑镇,但愿如此吧。

  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愿。田家人找遍了镇上的大饭庄、小饭店,都没有,急昏了头的三个人不得已跑到宪兵队门口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准备出发的大卡车和中国劳工。几个日本兵把他们请进了宪兵队,三个人分押在两间审讯室里。一个日本兵草草问了田宗河两口子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做做样子,就宣布无罪释放了。水纹却迟迟不见出来。

  那是一间可怕的屋子,泛黄的四壁上印着道道或黑或红的血痕,房顶垂下一根大铁链子,墙边堆着各种水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具,水纹坐在屋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看得胆战心惊不由自主地发抖。五六个日本兵围在水纹周围,发出阵阵恶心的淫笑,几个人七手八脚剥掉了水纹身上所有的衣裳,丢到墙角,连鞋和袜子也未能幸免。水纹愤然站起身想逃,没迈出半步,后面的人又把她按回到了椅子上,随即把她的手和脚捆了个结结实实。一双罪恶的手在水纹白皙柔滑的肌肤上游走。水纹使劲扭了扭身子,椅子吱吱哑哑地响,人却纹丝不动。

  “畜生!”水纹咬牙切齿骂了一句。

  她扭转头,闭上了眼睛,从脸颊到脖子,瞬间都变成了一片鲜艳的桃红色,两串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隔壁传来日本兵的咆哮和一个男人因为强忍巨痛而发出的一连串呜呜声……

  记不得多少个日出日落之后,铁门一开,水纹踉踉跄跄出了宪兵队。水纹慢悠悠向渡口的方向走去,意识恍惚,脑子里空空一片,街巷和行人在她眼前流动,飘移,模模糊糊的不真实。不真实未必是件坏事,真实的东西太残酷了,残酷得让她承受不了。破败不堪的街巷和铺面,饥寒愁苦的行人,目光所及之处,哪里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看清楚了会更心痛。

  水纹来到了运河边上,渡口有几个等船的人。马先生的船漂漂而来,岸上的人纷纷登船,马先生等了水纹一会儿,不见她挪步,才摇起橹“哗啦哗啦”地走远了。

  渡口重又安静下来,岸边无数棵枯草立在晚风中嘤嘤哭泣,万道霞光洒在河面上,一河血水淙淙流淌。水纹站到了水边,红光里映出她纤秀修长的倒影。她整了整衣服,掸掉了裤子上的土,又用手指细细地梳了一遍头发。她想自己不是放荡女人,打扮整齐些或许能找回点体面,至于剩下的嘛,只能交给这河水去清洗了。水纹从容地缓步走进水里,撕破了平滑如镜的水面,一道道水晕从她周围散开,向远方扩散开去。河水浸没了水纹的膝盖、手指、肩头……水纹抬起下巴,平静地遥望远方,伴着若有若无的水声,新生的美丽景象在水影霞光中飘飘展开。

  阳光透过纸窗映进小屋,照亮了水纹那张惨白的脸。水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中午,田宗河两口子揪成一团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兴奋得声泪俱下。水纹妈托起女儿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带着哭腔说:

  “水纹呀,你可把妈急坏了,你怎那么不爱惜自个儿呢?”

  田宗河忙岔开话题:“甭提那些了,都过去了。你先给孩子弄点吃的去。”

  水纹妈放下女儿的手,答应着要走,却听水纹用微弱的声音问:

  “谁救的我?”

  “喔,是马先生,还有两个过路的。”水纹妈答。

  水纹沉默了片刻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还想睡会儿。”她翻了个身,直呆呆地瞪着面前的墙壁。

  水纹妈真怕女儿再干出傻事来,站在炕边又发起了愁,田宗河把她拉出了房间。

  下午,青子来看水纹。昨晚,马先生背着昏迷中的水纹满街筒子打听她是谁家闺女的时候,青子拉水回来,正碰见,是他跟着把水纹送回家的。他听水纹的父母说,宪兵队关了水纹七天。又听马先生说,水纹在岸边转悠,船来了又不上,他估摸有点不对头,返回来一看,人都漂上来了。青子并不想追问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原因明摆着——日本人造的孽!这就足够了。

  水纹仰面躺在炕上,茫然地望着屋顶出神。青子在她旁边喋喋不休,从父母到络晖,从抗日英雄到光辉未来。水纹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呆滞,表情冷漠,无悲也无喜,似乎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了。青子气坏了,一把搬起水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大声嚷:

  “你好糊涂呀,就这样窝窝囊囊死了?你得报仇呀!”

  水纹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青子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轻轻放下水纹。

  “报仇?”水纹用低弱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两道目光缓缓移向怒火升腾的青子。

  青子对她的失望、鄙夷和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深深地刺痛了,也刺醒了水纹。是的,她要报仇。

  青子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个秘密按说是不能泄露的,我就违反一回纪律吧。”他俯在水纹耳边悄声说,“靖岩是被我和何众勋救下的,他们是化妆成卖布商人走的,一起投奔八路军去了。”

  水纹也曾猜想是不是青子救了赵靖岩,他们俩素来交情深厚,青子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兄弟走上黄泉路,青子会冒险救他第一次,当然也会救他第二次。水纹曾经问过青子,但青子矢口否认。水纹一直倔强地不肯相信赵靖岩已死,可她也不管确定他和自己行走在同一片蓝天下。今天,当青子突然说起赵靖岩的去向时,水纹抑制不住地狂喜,竟像什么举世无双的宝贝失而复得了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水纹高兴之余,也有一些埋怨,埋怨青子不该瞒她这么久。

  青子解释说:“当时靖岩和何众勋都是日本当局通缉捉拿的人,有了靖岩被捕的教训,这次的行动必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先生一再嘱咐我宁可烂肚子里也不能蹦出一个字来。”

  “那,他们现在在哪?”水纹忍不住问。

  “我也不清楚,那一夜之后他们就没和我联系过。”青子顿了顿了又说,“所以,我们都得好好活着,等他们的好消息啊。”

  “好好活着”,为赵靖岩吗?想到这里,水纹顿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抽了她一记耳光,脸上热辣辣的疼,一瞬间,那疼痛从脸上蔓延到了心里。水纹忙不迭扭开头,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十七章 复仇计划

  水纹走进了夏维轩饭庄。大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食客,要不是楼上隐约飘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水纹还以为马老板改行了呢。柜台后面一个矮墩墩的中年男人齐章手指翻飞,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山响,账本翻了一篇又一篇,他早瞟见水纹了,只是懒得理她,看水纹那穷酸样只配去粥场,夏维轩从不施舍。听水纹“嗒嗒”地上了楼,齐章才停下手,仰头叫了一声:

  “嘿,你是找人的,还是要饭的?”

  水纹单手扶着楼梯栏杆,挺起胸脯,低眼瞟着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找人,马老板在吗?”

  “你有事跟我说,马老板正忙着呢。”齐章走出了柜台。

  齐章是夏维轩的第二把手,管账、管人,也管事,夏维轩的大事小情没他不管的。

  “我只跟马老板谈。”水纹一口回绝,语气坚定。

  齐章迟疑了一下,想必是有重要的事,他不敢怠慢了,甩开两条小短腿带水纹来到了二楼最西头的一间屋子里。

  马老板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抱着肩,右手的指上夹着小半截雪茄烟,一缕烟雾从他阴沉的长脸前蜿蜒而上。见有人进来,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慢悠悠地说:

  “这不是田家姑娘吗?”

  水纹无心和他客套,单刀直入说明来意:“我要在这儿做事儿。”

  马老板扑哧乐了,露出一嘴久经熏烤的黄牙板。这年月最缺的就是维持生计的法子,到他门上找工作的人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像水纹这般理直气壮言语生硬且不容回绝的,这究竟是请求,还是要挟呀?黄毛丫头到底是不懂得人情世故。马老板听着不入耳,倒也并没生气,还故意逗了一句:

  “你都会什么呀?我可不养活白吃。”

  “洗碗扫地、煎炒烹炸、招待客人我全能干。”水纹答。

  “呵,好大的口气呀,看不出来嘛。行了,等哪天我这儿缺人手了会叫你的,先回去吧。”马老板摇摇手,示意齐章带水纹出去。

  水纹一连等了十多天也没见夏维轩的人来找她,马老板的话只是随口敷衍罢了,不要说夏维轩生意萧条,人手富富有余,马老板正琢磨着减人呢,即便是缺人,他也不会选上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水纹,这一点水纹想到了。

  这一天,水纹平生第一次细细地打扮起了自己。大姐水如留下的一件白地儿上印有大朵牡丹花图案的旗袍,她穿着正合身,恰好勾勒出她的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水纹还找到一个别致的珐琅簪子,那是二姐水静二十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她的。水纹把一头齐肩的秀发高高盘到脑后,用簪子固定好。穿戴整齐后,她坐到镜子前,打开了一个椭圆的木质胭脂盒,在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又在两颊轻轻扫了一抹腮红,不健康的肤色消失殆尽,整个人装扮得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有一种雍容华贵的美。水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是她知道有人会喜欢。

  夜幕低垂的时候,水纹花枝招展地出了屋子,要去夏维轩。水纹妈一见女儿这身打扮惊愕地叫起来:

  “妈呀,你疯了吧,打扮得妖精似的吓唬谁去呀?”

  “我找马老板去。”水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是浑身的不自在。

  水纹妈放下手里的空盆,一把抓住了水纹的胳膊,说:“哎呦,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不指望你来养家,你也别报什么仇了,咱们过几天踏实日子好不好?别再生事了小姑奶奶。”

  “不是我生事,是日本人天天都在生事,他们一天不离开这地方,您就甭想过踏实日子,我报的是自个儿的仇,也是大家伙的仇。”水纹说的义正词严,铿锵有力。

  “你一口一个报仇啊报仇的,你整天就为这一件事活着吗?”水纹妈赌气说。

  “您说我还能为什么活着呢?日本人毁了我一切,我还有什么将来呀?”水纹愤然抽出手,冷冷地望着无边的夜色,咬了咬嘴唇,声音柔和了下来,“我不是小孩了,知道该怎么做,您甭担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晚上的夏维轩是一片鬼蜮,它一改白天的冷清死寂,变得“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对战争如痴如狂的人们在忙于镇压、杀戮之后,纷纷来夏维轩放松过度紧张兴奋的神经,因此,渐渐地,夏维轩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东京”,中国人更是望而却步了。如此一来,马老板的生意就全仰仗日本人来支撑了,马老板怎能不对那些异域财神爷感激涕零,怎能不绞尽脑汁讨日本人的欢心呢?他找来数十道最正宗的日本食谱,命厨师去练,他要用美味勾住日本人的舌头。他又找来几张唱片翻过来调过去地放,他要用乡音拴住日本人的耳朵。这还不够,马老板又煞费苦心地重新装修了所有单间,安上了一水儿的日式门窗,榻榻米、小地桌更是必不可少,连餐具都完全仿照日本的传统式样置办,他要给客人们营造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马老板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日本兵们真的把夏维轩当成家了,酒足饭饱,抹抹嘴走人,一个子儿不掏的大有人在,伙计们不敢问,一问准换来一顿嘴巴子。马老板最头疼的是常有人喝醉了闹事,打得人仰马翻,掀翻了桌子,撞破了门窗,盘碗满天飞,把夏维轩糟蹋得一片狼藉,马老板连声也不敢吭,更不要说提个“赔”字了,马老板也只有半夜吃黄连——暗中叫苦了。

  这一晚的群殴和往日不同,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水纹。水纹垂着手款步走进大堂,花团锦簇,艳光四射,光彩照人。人声鼎沸的大堂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数十道热辣辣的目光一齐聚在水纹的身上,随着她移动,从柜台前到楼梯口,一寸不离。齐章刚给楼上的客人结了账,手里拿着张菜单下来,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艳丽女人才认出她就是前些天来找工作的水纹。他拦住了水纹,板起脸说:

  “老板不是说了吗,让你等着,怎么又来了?”

  还没容水纹答话,一个日本兵端着两杯酒笑眯眯地凑了过来,请水纹喝。水纹淡淡一笑,接过酒杯,送到日本兵嘴边,日本兵喜滋滋地张开大嘴一饮而尽,而后,吧嗒吧嗒这妙不可言的滋味哈哈大笑,那腾出的一只手顺势搂紧了水纹柔弱无骨的腰。水纹的身子微微一颤,笑得却是更加妩媚动人了。日本兵们个个心襟摇荡,心花怒放,抢着要水纹陪,各不相让。有人急了,呲牙咧嘴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另一方也不是吃素的,抢先大打出手。这边激战正酣,那边有人趁乱抢走了水纹,可还没坐稳当就被打红了眼的两伙人揍了个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水纹快变成元宵了,数十双手把水纹拉过来又拖过去,弄得水纹晕头转向。

  楼下打成一锅粥,杂乱的声响惊扰了楼上的人,马老板和单间里的客人陆续跑出来看热闹,其中一个年轻的军官粗声粗气朝楼下吼了一嗓子,吼声立刻淹没在喧嚣的声浪里,完全是白费力气。楼下的人们群情激愤打得正投入,根本没工夫去理会局外人的嘤嘤嗡嗡。两声巨大的枪响惊醒了激战正酣的士兵们,大家这才住了手,摔倒的一骨碌爬起来,二三十个脑袋不约而同寻着枪声望去,只见藤野拎着把小手枪缓步走下楼梯,脸色铁青,眉心纵起了个疙瘩。他踏着一地零乱的碗筷和饭菜从士兵们中间走过,阴冷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伤痕累累,军容不整的士兵,伴着脚下丁丁当当的轻响,他朗声训话:

  “看看你们还有点军人的样子吗?我们到支那不是互相残杀来的,你们不觉得愧对天皇吗?你们不配做个军人……”

  狼狈不堪的一群人迅速整理衣服,挺起腰杆,双手垂于体侧,瞬间站成了一根根直戳戳的木头杆子。藤野走到水纹面前忽然站住了,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她,那双眼睛幽深如潭,幽暗似洞,似要吞了她。水纹毫不示弱地和他对视着,并无惧色。她不懂藤野说了些什么,不过,看他的表情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只要日本人不自在她就开心,水纹一阵窃喜。突然,藤野扯起水纹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了柜台前,扬起一只手搭上了水纹的肩头,还戳起一只脚摆了个悠然自得的造型,对众人说:

  “看见了吧,她在我这儿,谁不服气过来抢啊。你吗?来啊。”

  他刷地抬起手臂,把枪口对准了前排的一个士兵,士兵眼睑低垂,目不斜视,岿然不动。

  “你!你……”藤野把站在前面的几个士兵问了个遍,个个缄默不语纹丝不动,藤野这才满意地收起枪来。

  从这场闹剧里,马老板领略了水纹的非同寻常之处,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把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见她的杀伤力不可小觑。在马老板眼里,水纹从棵不起眼的草一下子变成了块宝,用来招待普通士兵都嫌委屈,他还指望借她的光飞黄腾达呢。

  当然,眼下这个宝贝充其量只是个半成品,尚需一番打磨、修饰。马老板半宿没睡觉,拟定出了一个由内到外全面打造水纹的计划,第二天便开始着手执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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