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年

◎ 李直兵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不知是谁为我们留下这副妙联。它浑然天成且鞭辟入里，既准确地道出了除夕之夜的深厚意味，又情趣隽永、妙语横生地增添了新春佳节的韵味与喜气。丰盛的年夜饭散了，平日含饴弄孙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们，此时尽享天伦。儿女们带上预备好的烟花爆竹，领着娃娃们来到空旷的场地上，小心翼翼地教他们点燃导火索，然后欢笑着远离。大人孩子们耳濡爆竹的惊天霹雳，目染烟花的溢彩流光。这雷鸣和彩舞，从夜幕垂空到晓旭东出，缤纷连绵，花团锦簇，弥散在空中，拥抱着这祥和的除夕夜色。待爆竹累了，烟花倦了，都销声敛迹了，接着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手机固话的响声，宛如海浪般地后浪追逐前浪拍打着宁静的沙滩。烟花爆竹飘散着的幽微火药香，送来了早春的信息，虽显嫩寒，但倍觉片片的温馨；手机固话繁响着的清脆铃声，传出了亲友的祝福，虽显聒耳，但倍觉浓浓的亲情。它们如同两支优美的交响曲，合奏着和谐美好的乐曲，年复一年地将这传统的佳节韵味，酿制得醇甘可饮。

　　电话铃又响了，我忙拿起话筒，听到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金波打来的：“叔叔春节好，我们马上来给您拜年了。”“金波吗？春节愉快……同喜同喜……打了电话就别来了。”“我们就来……挂了，挂了。”不一会儿他俩真的来了，我们举家三口出门相迎，见他们提来的大包小包，老伴和儿子赶忙接过手来。不用说，包里装着的是礼品，更是他们的盛情，盛着真挚恒久的情谊。见此情景，我不无愧意地说：“送这么多东西来，又让你们花钱了。”金波憨直地说，“拜年怎能空手来？”是呀，李华伤残八年，他们八年不辍，待他情同手足，视我们则如双亲，每逢春节都要有如“回家看看”一样地来给我们拜年，平日略有余暇，或逢上节日，也抽空来看望，这是儿子多好的同窗挚友啊！

　　进屋落座，老伴拿来瓜子花生待客。儿子近几年智残状况逐渐好转，语言表达也顺畅了许多，于是主动和他们叙旧。他们见此，亦为之欢欣，昔日同窗的厚谊，攻书的雅趣，仿佛历史天空飘去的彩云又飘了回来。儿子回房里拿出他珍藏近20年的影集和同学名录。虽是尘封多年的老照片，然而那风华正茂的面容如此生动，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儿子和金波不假思索地都能一一道出他们的姓名。欢声笑语，余音绕梁，往事清晰而不如烟，涛声远云而却依旧。每张照片，无论是否记下姓名，无论他们远在异国他乡，或是常来常住，或是音书久违，儿子一见即可忆及他们的言谈举止，喜色笑貌，或端庄诚稳，或幽默诙谐都记忆犹新，甚至连他们的籍贯故里也铭心未忘。金波见李华的记忆恢复到这样，连连称赞不已。

　　金波是儿子在中国科技大学的同窗挚友，他是由吉林延吉走出来的一名学子，毕业时与儿子一同分配来了北京，如今在一家通讯公司供职。金波顽强拼搏，敬业有加，然而超负荷运转的工作作风，致其健康受损，近些年也逐渐的体弱多病。媳妇金成华与他同姓同乡，同为朝鲜族人，这是位贤淑文静、秀美端庄的女子，眼下虽年届不惑，却仍葆青春的活力。夫妻俩相敬如宾，琴瑟相合，每次夫妻俩都相伴来我家作客。固然二人恩恩爱爱，形影相随，但这相伴而访何尝不饱含着对我们二位老人及残疾儿子，或者说对一个残疾人家庭的一份诚挚的心意啊！可这些年，夫妻俩来看我们却未曾吃过一顿饭，今天说啥也要留他们吃了饭再走。他俩拗不过我们，只好从命了。

　　说罢，老伴即下厨去，谁知成华也尾随去了厨房要帮忙打下手。老伴不让，她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忙着动手洗菜淘米操刀掌勺，像是我们家的儿媳一样地忙个不停。老伴反主为客般地成了帮手，只是边为她递上一些厨具调料，边看她娴熟地演奏着锅碗瓢勺的交响曲。不一会儿，菜即做好了，老伴见她脸色更加红润，额上渗出了微微的汗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饭还没吃上，倒先让你受了累。”成华却乐呵呵地随口应道：“阿姨，我不累，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是晚辈，怎能坐享其成，让您劳累啊！”原来如此，老伴总算知道了她下厨的缘由，心里不禁默默地由喜爱而至羡慕，油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期盼有朝一日也能迎娶到这样一位贤惠秀美的好儿媳。

　　在老伴的张罗声中，菜上来了，煎炒烹炸，鱼肉蔬鲜，味色香俱佳，十道菜另加一盆饺子，足够丰盛了！我与酒宿无缘，儿子和金波因病情关系早已戒酒，席间以茶代酒。大家边吃边聊，共同感受着新春佳节的愉悦与聚叙友情的快意。

　　面对丰盛的午餐，我的思绪不知怎的又悄然翻飞回过去八年的历史天空，好像又回到八年前的那个难言的春节，那是儿子遭殴劫致残后在海口度过的。那里气候温暖适宜，便于养生疗疾，10月底当儿子的伤口愈合出院后，女儿遂将我们接去了她家。没料到12月儿子因严重脑损伤而诱发了癫痫。面对一个原来仪表英俊潇洒，事业如日中天，而今却面容损坏憔悴，言行痴傻呆滞的儿子，我和老伴整天欲说无语，欲哭无泪，痛感暮年的不幸与悲哀。这年春节，见别人家在欢声笑语中团聚迎新，我们倍感如坠苦难的无底深渊。

　　想到这里，我的神色或许黯淡凝重了下来，脸上也没了笑容。成华见我有些愣愣的样子，也许猜到我此刻的心境是“别有幽愁暗恨生”，于是起身从小皮包里拿出红包递给老伴：“阿姨，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免得我们临走忘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我从回忆中唤了回来，见老伴推辞再三，我如梦方醒––这恐怕是成华的用心所在––随即插话道：“你们也不容易，今年就不要送这份礼了。”小夫妻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比起李华来，我们要宽裕得多，这红包二老就收下吧。我们能帮一年算一年，待他度过难关就好了。”成华执意不肯收回，我们听了他俩这番坦言，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又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心里泛着难言的感动。

　　八年，在历史长河中，仅是一轮微小而又微小的涟漪，而在我们这个惨遭不幸的家庭则恍如旷世。眼下，儿子能与同窗一道抚今追昔、回忆故人往事，我们甚感欣慰。想到他一年比一年好转的病态，逐渐恢复的记忆，仿佛看到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迈出人生的谷底。八年，我们深知能帮我们全家走到今天，正是因为有了党和政府的恩情、亲友的亲情、同窗好友的友情。恩情的扶助、亲情的帮助、友情的资助，帮我们支撑起一片蓝天。亦如金波他俩，在自己并不宽裕的境况下，却还经常的慷慨解囊相助。这颗金子般的爱心，饱含着同窗金兰之谊，更将扶贫济困、帮弱助残的传统美德彰显于世，添华增辉。

　　午餐用毕，成华帮老伴收拾完碗筷，稍坐后，夫妻俩随即起身告辞，我们全家送出门去。车子启动了，缓缓地前行，金波探出头来再次挥手道别。车子渐渐远去，此时日悬中天，虽是春日初始寒犹在，我们却已感知到和煦春意。我们难以平静的心，像是随载着他们的小车，沐浴着早春，一同驰骋在阳光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