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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如梅

  发表时间:2011-05-23 【字体:

◎ 李 嘉

  雪今冬来得格外晚。昨天电视里还说因为今年天气暖,所有的冰场都推迟开业。谁料,半夜风裹着雪,气势汹汹就来了。好像老天爷睡昏了头,忘了下雪的事儿,突然想起,又应付差事,要把该完成的工作量一下子给补上,一团团飞舞的雪花仿佛从天上一筐一筐倾倒下来。街上,屋顶上,树枝上,犄角旮旯到处填满了雪。雪势浩大,谁家阳台的遮阳棚都被风雪掀飞了,被吹得在院子里来回滚动,“叮零哐啷”,巨大的噪音搅动着人们的梦乡。

  居民楼一层,一户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灯。

  天还没亮,她就要起床了。每天如此,早起是为做衣服的客人随时会来,家也是她的裁缝店。

  她略施粉黛,仔细抚平衣服上的每一个褶皱,站在镜前左右照了照,对自己淡雅的装束露出了一丝恬静的微笑。虽然每天很劳累,但她从不邋遢见人。她要用阳光的外表去迎接每一位顾客。

  她打扫房间和阳台,擦桌子。收拾停当,打开煤气灶,做一壶开水,坐下来舒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桌子上那盆扶桑花。花开了,一朵粉红的已怒放,一朵含苞,她又起身,小心转动花盆,让那朵盛开的花正对着大门口。

  做完这些,她才拉开窗帘。如果把家当做一个舞台,那窗帘就是帷幕,她每天完美的人生戏剧都是在这样精心准备好以后开始的。

  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她惊叹道:“下雪了!”仿佛料定一个旧人迟早会光顾,见了面又百感交集。灯光从窗口投射出去,洒在窗前,地上的雪被润染成乳白色。狂风吹得路旁的树枝桠乱晃,三三两两的行人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衣领里,顶风艰难地行走。

  “雪天路不好走。姑娘今天要回家,今天还会有来店里做衣服的客人……得给大家扫一条路才行啊,”想到这儿,她赶忙穿上羽绒服,推开自家的阳台门。凛冽的风夹着雪撞进门来,她打了一个冷战,不由地退回几步。但是,看看漫天飞舞的雪花,只是迟疑了一下,她又神情坚定地竖起羽绒服的领子,迈出门去。门前台阶上盖满了雪,她脚下一滑,差点儿栽倒,急忙抓住阳台的门框。她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找到一把铁锹,弯下腰,在雪地里一锹一锹地铲起来……。

  她时而俯下身子铲几锹雪,时而又挺起身,揉一下腰,再用手拢一下被风雪吹乱的头发。她步履蹒跚,一条腿活动很不灵便。“咔嚓、咔嚓”铁锹和地面的撞击声在本来寂静的街道上回响着。

  她铲着雪,忽然想起了儿时母亲的一件往事。她三岁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但是她很要强,腿好的人能干的她都学着干,很小就学会了骑自行车上学。离家有好长一段土路是顺着一道山坡铺就的。遇到陡坡,常人会下车,推车上坡,而她却每次都拖着一条残腿骑自行车上陡坡。那一年的冬日,有一天她出门时候还阳光高照,回家时却大雪纷飞。天色骤暗,成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迎面打来,让她睁不开眼,路面像抹了油一样滑,她只好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歪往家走。正在她发愁自己怎么翻过回家路上那段陡坡时,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一道露出泥土的路,白色的雪地间深黑色的路向陡坡上延伸,她顺着路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家已在眼前。房间的窗子透出温暖的光,母亲就站在灯光里,她气喘吁吁,头发凌乱,手中的铁锹还没来得及放下。母亲见着她,唤着她的名字,语调里充满了慈爱。 

  她的父亲身体时好时坏,母亲就成了家里的天,除了忙女人的活计,像搬扛重物之类男人的粗活也要干。她是老大,从小就开始帮助母亲做家务。洗衣服,收拾屋子,小的时候几个孩子怕黑,冬天天黑的早,一天黑他们不敢呆在家里,她就拉着几个弟弟的手,跑到大路上,一直站在冰天雪地里,等着爸爸妈妈回家。后来她不怕黑了,每天父母下班回家前她要把菜洗好,等妈妈回家炒菜。那时候她力气小,劈柴时她让弟弟坐在柴棍的另一端压重。风箱拉不动,灶膛里的火着不上来,弄得一屋子烟。这个家里有四个男人,除了父亲,还有三个年幼的兄弟,但是撑起家的却是两个女人––母亲和她。母亲年复一年照顾常年生病的父亲和她们姐弟四个,终于积劳成疾。每天晚上她总是被母亲剧烈的咳嗽声从睡梦中吵醒。母亲的脸庞总是红红的,人日渐瘦下去,目光却越来越亮。才过五十岁,母亲的皮肤就像蜡纸一样,薄薄的,触一下就皴皱在一起,完全没有弹性,好像再稍一用力,就能戳破。终于,有一天母亲卧床不起。尽管她没日没夜地精心照顾母亲,呼唤母亲别丢下他们,也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母亲临走那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昏迷多日的母亲一下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对守在身边的家人说:“赶紧去扫雪,大姑娘上班去还没回家呢!”

  母亲走了,父亲就像丢了魂,似乎生命失去了重心,人立刻萎靡下来,旧病复发的间歇越来越短。父亲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君主,常年疾病的折磨使他变得性格暴躁。他常常对家人大吼大叫,会顺手抄起一件东西,没头没脸地惩罚顽皮的小弟弟。小弟弟的脸上常常留下高高的肿痕。她儿时对父亲的回忆多半是恐惧。年纪稍大,终于有一天,她壮起胆子,站在父亲和弟弟中间,对父亲说“爸,不许再打弟弟了,以后要打你就打我!”父亲高举的拳头停在半空,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从此,父亲对她这么个明事理而又好强能干的大姑娘多了份贴心与依从。

  父亲这棵受了伤的树也许只有靠母亲的浇灌才能生存,母亲过世第二年,父亲在飘雪的季节追随母亲而去。父母离世时都是五十多岁,而这时,她和大弟弟才工作,小弟弟还没有长大成人。

  安葬了父亲,她转身看看跟在她周围的几个弟弟,几个小男人,虽然腮下长了髭须,可此刻眼神里却分明流露着无助和困惑。她一字一顿地说:“爸妈没了,家还在,以后我来当这个家,咱们守在一起,什么苦都能熬得过去!”从此,她肩负起父母的职责,给弟弟们洗衣做饭,打理生活。虽然大弟弟挣了工资都交给她,可她一分一分地俭省,保管弟弟的钱,准备给弟弟日后成家用。别人发愁这群没有父母的小子怎么过的时候,她却把家管得井井有条,把弟弟们收拾的像模像样。只是,顽劣的小弟没了父亲的管束,终于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次又一次出门惹祸。她四处扑火,疲于奔命。一次,小弟弟又要去惹祸,她双手撑住自家的门框,厉声对弟弟大喝:“咱们家虽然多灾多难,可是不能出一个坏人,咱们不能在爹妈死后丢爹妈的脸。有我在,你自己想毁了自己也没门儿!除非你从今以后不认我这个姐姐,从我身上跨出这个家门!”小弟弟听了她的话,顿时没有了威风,泄气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弟弟们都成人了,工作有了着落,她才有了自己的家。她人长得漂亮,也爱美。她的家挨着一个剧团的宿舍,剧团里那些文化人打扮得漂漂亮亮,说话斯斯文文,让她从小感受到人有文化生活就会另有一番品味。她立志做个有文化的人。干完繁杂家务,只要一有空,她就喜欢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安安静静地读书。书里那些美好的故事,书中人物那些美好的仪容让她神往。无论穿着多么简朴,她也要穿得干净,整洁,就是一条普通的旧围巾她也要设法折叠成好看的样子,再围在脖子上。所以,虽然身有残疾,但是漂亮的容颜和不俗的气质让她在小姐妹中卓然不群,上班后有很多追求者。但是她最终选择了她的丈夫,一个朴实,幽默,能干的年轻工人。丈夫相貌平凡,却身材伟岸,眼睛里总是闪烁着阳光与快乐,让她觉得放心踏实。

  结婚蜜月还没过完,她和丈夫双双离岗。为了生存,她做过保管员,收银员,出纳,丈夫也四处打工。靠夫妇俩一点一点的努力,他们买房子,买电器,添家用,日子渐渐安顿下来,后来他们又有了女儿。这个时期,天性爱美的她学会了做衣服。虽然家里不富裕,可经过她的精心设计和裁剪,她和家人的穿着总是那么的合适得体,时尚得令人羡慕。

  嫁给了丈夫,她从老家的小城镇来到这座大城市。丈夫果然是个踏实的男人,很会过日子。尤为幸福的是丈夫把她当做宝贝宠爱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清贫和劳碌已经成为她的生活内容和习惯,然而,丈夫的心疼让她体味到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呵护和幸福。她觉得,丈夫是上苍赐予她的奖品和礼物。她的人生第一次可以柴米油盐都不管,闲暇时,还可以安静地看看书。城市的生活使她和文化的联系更紧密,她希望多读书丰富自己的思想,借此把孩子教育成为有修养的人。她喜欢梅花和白雪,雪花纷飞,梅花初绽,白雪的出尘与梅花的清雅与她的人生追求十分契合。她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雪梅”。

  丈夫似乎更关注怎么干活挣钱养家,他笑话她总喜欢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看书有什么用呢?她不服气: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吗?人还要有素质,生活还要有品位。一说到这些,她和丈夫就要抬杠,争执拌嘴也成了有趣的生活内容。这个家丈夫是水,她是油、她可以安心地飘在丈夫的肩上,在自己渺远的世界里神游,相互不溶解的水和油才可以调制出美味的生活佳肴。她是梅,丈夫就是映衬她的雪,只有丈夫用坚实臂膀托举着她和这个家,她才有时间去做自己的梦,教育女儿延续她的美梦。她很知足。

  转眼,女儿长到了13岁。那一天,天又在下雪,丈夫和平日一样去上班,临出门还跟她说:“你爱梅花,等明年开春我就在院子里给你种一株,让你天天看个够。”她笑了,嘱咐他路上要小心。然而,也就是那天,丈夫和他的承诺都化作片片无声的雪花,随风逝去,在尘世的阳光下了无痕迹。

  丈夫走了。以前,在家里,他从没郑重其事地和她讨论过家务,甚至连家中油盐酱醋放在哪儿都没告诉她。也许强壮幸福的丈夫觉得这个家有他在,根本用不着爱妻操持。现在,丈夫毫无征兆地亡故,让她生命中唯一的靠山倾塌下来,眼前一片茫然。

  离开丈夫的呵护,她又必须回复成原来那个好强的女人,坚韧也许终究就是她人生的宿命。搂着哀伤无助的女儿,她说:“闺女,别怕,你爸爸不在了,家还在!咱们娘儿俩一定要活出个样来,让你爸爸在天上安心。”

  弟弟们闻听她家中的不幸,即刻跑来,在她家阳台前为她接出一个塑钢的小阁,门前还铺了一条路,从她家门口一直延伸到大马路边,把她家变成了裁缝店。丈夫走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是两手空空。她又要白手起家。从此,除了去买菜,人们很少能在街上看到她的身影。从早到晚,一台缝纫机的旁边衣料堆积成小山,才削平又长高起来……。她疯狂地接活、做活。常常是熬夜赶完一批活计,清早她又赶着给客人洗熨衣服。缝纫机“嗒嗒嗒”响个不停,伴随着她的女儿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成长的脚步。她对美好世界的憧憬和追求凝聚成对女儿未来的期望。

  女儿懂事而争气,她没日没夜的操劳终于有了结果。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健康。她忽然发现自己脸庞浮肿,腿和脚也常常莫名地肿起来,人也变得乏力。在亲戚再三的催促下,她很不情愿地到医院去检查,却即刻被确诊得了肾小球肾炎––一种不能劳累,很难治愈,病情恶化可能会导致尿毒症的恶疾。得了这个病就意味着她不能再干裁缝,而且还要长期承受高额的医疗费用。

  得知病情那天,天也在下雪。那天是女儿陪她一起去的医院,从医院回到家,女儿半天一语不发。忽然,女儿跪在她面前,满脸泪水,哭着对她说:“妈,让我退学去打工给您挣钱治病吧,我没了爸爸,不能再没有您了!您这辈子太苦了,以后就歇歇吧!”她听了女儿的话,脸色严峻起来,厉声喝道:“以后不许你再说退学这两个字,你敢退学从此就别认我这个妈!”语气缓和下来,她又安慰女儿:“妈经历过这么多的苦,人皮实着呢,哪能那么容易死啊。妈会注意休息,注意饮食的。因为妈要为你守着这个家,还要守着你。看着你大学毕业,看着你成为一个有素质,有文化,有追求,有出息的人!将来妈还要帮你照看孩子呢。”一番话说得女儿破涕为笑,心中不免漾着无尽酸楚。

  雪地上一条路的轮廓清晰起来,她挺直身,擦擦头上的汗。她铲雪的动作越来越自信、有力。白色的羽绒服和白色的雪,映衬着她如梅花般红润的脸,她就像一株高雅圣洁的梅花在风雪中摇曳,绽放。

  天大亮了,她又回到家中开始忙碌生计。“嗒嗒嗒”的缝纫机声又重新响起。路上的行人发现,茫茫雪野出现了一条湿润的小路,天地之间,落雪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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