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盲人书法爱好者的内心独白
◎ 张骥良
也就是四、五年前，我们残联的书画会被朝阳区诗书画研究会收编，成为了研究会的集体会员。安会长提出了“修文德，展才华，健身心”的九字方针，突然之间我似乎找到了自己喜爱书法的原因。启功先生曾经告诫过我：“要想把字写好，首先要把人做好。”这不正是“修文德”的内容吗？2010年呼家楼街道为我举办了书法个展，尽管我的字写得很一般，但毕竟展示了一个盲人对美的不懈追求和人生体验，这不同样是“展才华”的真实写照吗？只要我拿起笔来，我的心灵就会一下子平静下来，一切杂念便会突然之间离我而去，我的身体似乎化作了一支笔，随着笔锋的行走而舞动起来，这不正是“健身心”的最佳方式吗？提起书法，我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因为写字对我人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那么，就从我学习写字开始说起吧！
让我对写字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是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毛主席那洒脱的字体一下子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当时我9岁。从5岁那年，外祖父就开始教我读书、认字。直到我看到毛主席的题词时，才突然感觉到，原来字也可以这样写。那字的灵动与美感震撼了我，自此我便开始大胆地模仿起来。当我觉得模仿得差不多了，便拿给父亲看，得到了父亲的夸奖。这让我更加增添了信心。为了给我以物质上的支持，父亲买来了毛笔、墨汁、砚台和毛边纸。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对书法一窍不通。他不明白写字应该从楷书入手，因此他没法给我正确的指导，反而鼓励我一开始就模仿起草书，以至于我连路还走不稳，就直接练习长跑了。从开始就没有把基础打牢，导致后来的字写得没有功力。
十年浩劫开始后，是练字陪伴我度过了那段停课后的日子。由于父亲的出身不好，父母怕我出去招惹是非，便很少让我出门了。那年头，家里的书都卖了废品。连可读的书都没有了。无事可干、无书可读的日子好寂寞呀！父亲便让我抓住这段空闲的时间练字。靠父母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这六七口人实属不易，再大量的买纸是不可能的，用家里的旧报纸练也不可能，因为报纸上有毛主席像。后来还是我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用毛笔蘸着水在地板上练。由于缺乏正确的指导，尽管我每天都要练上三四个小时，但却收效甚微。
真正想提高自己书法技艺时，已经是九十年代末期了。当时在残联党组、理事会的领导和支持下，我和残疾人画家周德利一起组建了朝阳区残疾人书画家联谊会。和其他同志的字一比较，我才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太大了。怎么办？只有从头开始练起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要纠正过去练字时出现的偏差，是多么困难！
“修文德，展才华，健身心”这9个字，对于组建好一支思想过硬，技艺精湛，为社会服务与奉献的队伍是多么重要！
先说修文德吧！无论是写作也好，学习书画也罢，文德应该是放在第一位的。要说宋代的秦桧，明代的严嵩，他们确实称得上大书法家，但就是因为缺德，他们没能留下字帖。书法属于传统文化，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直接与人们的心灵发生关系，德必然要放在灵魂统帅的位置上。回首我们残联分会走过的道路，我们首先重视了文德的作用。在国家遭受洪灾、雪灾、地震等自然灾害时，我们残联分会的残疾人书画家们，在总会和残联的双重领导下，积极参加赈灾活动，举办赈灾笔会，开展捐款活动。为了挽救一个白血病患儿的生命，分会在2002年组建之初的那个春天，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北门举办了“世纪之爱，挽救生命”书画义卖笔会。首都20多家新闻媒体报道了这次用爱心和艺术挽救生命的大行动。由于有了众多媒体的介入，患儿宋泽健的父母，在几天之内，就收到了30多万元的爱心捐款，孩子顺利完成了换肾手术，年仅10岁的生命被保住了。像这样的爱心活动，我们残联分会曾经搞过多次。我作为分会的会长，成功地策划、组织了这次爱心活动。当时，我个人的创作被迫中断，全身心地投入了选择场地、联系媒体的工作。当孩子被平安地推出手术室，医生告诉焦急等待中的孩子父母，手术基本成功时，我内心的兴奋、激动、幸福感油然而生，因为我们用爱心为社会做了点实实在在的事。
作为书画家，或者像我这样的书画爱好者，向社会展示自己的才华，体现自己的艺术个性和美学追求，几乎成为了每个人的愿望。我当残联分会会长的这些年，身边的残疾人书画家有的加入了市、区美协、书协，有的举办了个人作品展。我也早想办个书法个展了，但由于财力有限，我的愿望一直没有得以实现。去年春节，呼家楼街道工委胡建三书记来家里走访慰问，我斗胆向领导提出了办展的请求。在工委、办事处领导的全力支持下，去年全国助残日前，我的书法个展在街道文化中心隆重开幕了。区政协关三多副主席来了，清代著名文人纪晓岚六世孙、著名国画家纪清远先生来了，我的书友、画友们来了。胡书记致了热情洋溢的开幕词。我内心的激动、幸福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
这次书法个展的意义非同一般，这是全国第一个盲人书法作品个人展。从此，盲人的书法作品作为特殊的艺术品种，登上了艺术殿堂。由于是全国首个，引起了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首都十余家主流媒体的关注。他们连续报道了这个意义非凡的书法展，使这个展览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引起轰动的原因，并非我的字写得有多好，而是盲人本来和书法风马牛不相及，但是通过我的努力，把这二者联系在了一起。
我的字写得很平庸，但来观展的人确实不少。说实话，很多朋友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来的。盲人怎么能学习书法呢？盲人的书法究竟能写成什么样？有人居然怀疑这个展览的真实性，这一点我也可以理解。本来这事就或多或少有点不可思议。然而看过展览后，有很多朋友吃惊不小，因为参展作品绝大部分是草书。虽然字写得没多少功力，但章法依旧严谨。每个字都严格遵循着草书的规矩。很多观展的朋友都好奇地问我，这么大的一幅字，你写时是怎么把握全局的？我的回答是要想写好一幅字，一次两次是不能成功的。一幅令自己稍微满意一点的字，怎么也得写个百八十遍吧！我的回答让朋友们感到震惊，“那你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这就是展才华的具体内容吧！说得确切一点是展毅力、展精神。我个人是没什么才华可以展示的，作为盲人群体当中的一员，我为我们的弱势群体，也可以称之为弱视群体增了光。
要说书法的健身心作用，我是深有体会的。墨香是可以令人沉醉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每当我站在桌前铺开宣纸，倒好墨汁，那墨香会立即让我兴奋起来，就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随着笔锋的移动，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变成了一支笔，随着心灵的引导，在宣纸上留下了痕迹。此时产生的陶醉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书法属于艺术，艺术是与心灵相通的。当我的精神压力过大，当我的写作因各种原因中断，当我遇到这样或那样不顺心的事，我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写上一两天的字，我的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好起来。
写字拉近了我与他人的关系，拉近了我与社会的关系。我的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可来索字的朋友还真不少，我总是有求必应。对于我的这种做法，也有朋友不以为然。有人说，“总这么白搭纸、墨、时间，日子长了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呀！”也有人这么认为，“你的字有求必应，只能说明你的字不值钱。”对于朋友这样或那样的忠告，我一点不为所动。我告诉他们，“人家跟我要字，是因为人家看得起我，人家张一回嘴不容易呀！你为朋友写字的过程，不也同样是练字的过程吗？笔墨纸张确实耗费了一些，但你不也同样收获了友谊吗？”
这几年，我登上了泰山之巅，饱览了泰山石刻的雄奇俊美；又专程去了西安，领略了碑林博物馆的博大精深。学习书法使我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结交了新朋友，减少了压力，愉悦了身心。
说起健身心这个话题，有一件令我难忘的事。在我书法展开幕后的第四天，一位视力不好的下岗职工，摸索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了文化中心。他下岗后几个月没有找到工作，急火攻心视力迅速下降。他感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对于未来更是心灰意冷。他决定找一个机会，偷偷摸摸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对生活与未来的心灰意冷，引起了他家里人的注意。他父亲拿给他一份刊登着有关于我书法展报道的《北京晚报》，还给他念了这篇通讯的全文。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要亲自看一看这篇报道的真伪，在他的心目中，盲人怎么可能学习书法呢？当他见到我后才发现，原来他的视力比我强多了。他认认真真看了这个展览，又和我单独聊了一个下午，他感到很震惊。临别时他对我说，“通过这个展览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视力不好仍然能干许多事。我的视力比你好多了，我要重新振作起精神，重新选择人生道路，勇敢地面对现实，勇敢地活下去。”
要说写字能健身心，这一点我确实感同身受。在生活和工作中，人们难免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压力。心情会因压力而郁闷，我的减压方法之一就是学习书法。写字能修身养性，这一点古人早就有过论述。但学习书法能减缓压力，确实是我的亲身体验。当我的心情郁闷，或者是因为一些琐事弄得我心乱如麻时，我就会铺开宣纸写起字来。那丝丝缕缕的墨香沁人心脾，我的心立刻就会安静下来。字帖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家手笔，就会把我带入一个千姿百态的书法世界，带入一种充满诱惑力的美的世界。随着笔锋的起起落落，郁闷早已烟消云散了。尽管我只有微弱的视力，把字帖贴在脸上移动，才能感受到整幅书法作品的美。我深信书法的诱惑力，它足以让我的内心世界受到震惊。它完完全全征服了我的心灵，让我义无反顾地跨越了视力的局限在墨海泛舟。我坚信这墨海之舟不会翻船，它会带我向彼岸驶去。但能不能达到彼岸，我心里没底，但我会坚持不懈的努力。
这就是一个盲人书法爱好者内心世界的真情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