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灯塔
◎ 李延芳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雪一场接着一场，漫天飞雪一次次把我带回从前。在我上中学的三年里，多次遇到这种恶劣天气，每当此时，父亲一定会不声不响地早早起床，骑上小三轮车送我上学。头上是灰蒙蒙的天，脚下是白亮亮的雪，耳畔是父亲沉重而规律的呼吸。我坐在车上，身下铺一件大衣，腿上盖一件大衣，对雪后的寒冷和行路的艰辛没有太多体会。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春节吃饺子一样自然。雪天，即使父亲在单位值夜班，他也会推着自行车走回家接我上学。当时虽然感动，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没想过，在大雪纷飞的街上，还有一些身体比我更糟的人正一路跟头地摔向学校，大兴的朋友大龙就是这样的。相形之下，我得到的呵护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些自私。
大龙自幼患进行性肌肉萎缩，从他懂事起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病情会持续加重，谁也无法遏制。医生曾预言：先天性肌无力患者通常不会活过18岁。
年幼的大龙并不了解这个病的可怕，他只知道自己跑不动，跳不起，走路不稳，爱摔跟头。随着病情的发展，以及一次次治疗的失败，他渐渐明白了健步如飞的渴望将永远成为他深埋心底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不过既然来到世上总不能白白走一遭，能做什么就一定要自己做，尽量少些遗憾，少给父母添麻烦。他总是这样想。
无论在家，还是在上学的路上，大龙摔了跟头都是自己爬起来，他从未把自己当成个病人，他要尽可能地把行走能力保持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大龙异样的走路姿势和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突然倒地，常常引来一些同学的嘲笑和奚落，甚至一些同学连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刀子般锋利的鄙夷和不屑。最初大龙也有过强烈的自卑感，但听的、见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他说：“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吧，我得上学啊！”他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大龙上初三那年的冬天，有一次刮起6.7级大风，他那无力的双腿根本不敌强劲的西北风，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就要被狂风吹到天边去了。从小学到中学，他从没要求过父母接送，再恶劣的天气，也是自己拖着病体一步步走向学校。为了锻炼身体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则是他不忍心让父母为自己奔波操劳。
在时光的匆匆流逝中，大龙身上的肌肉一点点萎缩，力气也越来越小。从他家到学校有1公里的路程，他步行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初三时已延长到了半个小时，他要比别人早出发20分钟才能确保不迟到。而此时，他摔跤已经不能自己站起来了，一定要借助墙或树一类高的东西支撑才行。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有一次摔在一片空地上，周围没有可扶的东西，无以借力，在他无助的挣扎时，是一个刚好路过的低年级同学把他搀了起来。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大龙有点泄气，他的努力无法遏制病魔的侵袭，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拒绝了黄村的一所高中向他伸出的橄榄枝。当别的同学已升入高一级学校的时候，他只能无奈地徘徊在校门之外。大龙学习很好，如果他的身体稍好一些，走进象牙塔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多年来的风雨兼程，多年来的伤痕累累，不就是为了步入大学的殿堂吗？而那一刻，大学却成了一个美仑美奂又苦涩酸楚的梦，让他不敢去触碰。别人的未来宛若精美的钻石，每个棱角都闪烁着璀璨的光，令人目眩神迷，心驰神往，而大龙眼中的未来却暗淡无光，他迷茫、失落，看不到方向，感觉生命一下子没有了颜色。然而，在他的字典里没有“认输”二字，他不想放弃。他说：“我的性格比较倔，知道不行也不愿放弃，至少在对抗疾病上是这样的。人不能整天生活在痛苦中，既然活着就要尽量对得起自己的人生，属于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就不要浪费了。”
听着大龙的这番话，另外一句意思相近的话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很久……
无论如何，大龙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他安然度过了18岁。他把创造奇迹的缘由归结为：“自己能对付的事情尽量不麻烦别人，到自己不能做的时候再说。如果我从小依赖思想太重，恐怕到不了今天。”适度锻炼，尽量坚持，是延缓肌无力病情发展的秘诀，也是大龙通过30年的实践得来的成功感言。“在我看来，没有必然的宿命，一切事在人为。”
尽管如此，在大龙和疾病的抗争中，他仍是节节败退。2001年，大龙不能走路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每天上午他还是要在房间里练习站立，每一块阵地他都格外珍惜，不愿轻易失去，因为一旦失去就意味着再也不可能找回。
疾病只能控制大龙的身体，却不能束缚他的思维。他希望有份工作，藉此养活自己并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个渴望在他的心里繁衍蔓延，越来越强烈迫切。
2004年，大龙买了一辆残疾人摩托车开始试着拉活。他吃力地一点点蹭到门口，坐上残摩，扬长而去。没人知道这个驾驶技术娴熟、终日坐在车上的小伙子是个重度残疾人，其中的艰辛和不便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平生第一份工作带给大龙更多的是自食其力的喜悦，他用自己拉客的收入买了台电脑，而且还有了些积蓄。但开“摩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随着病情的加重，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难以胜任了，并因此撞了两次车，万幸的是没受重伤，只是蹭破了点皮。化险为夷后，大龙再次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免有些害怕。他没把自己遭遇的种种险情告诉父母，只是暗自考虑转行，经过一番比较权衡之后，他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股市上。只要手指能敲击键盘就可以在网上完成交易，足不出户轻松工作，无疑是最适合他的。
接下来，经过一年多的看书学习和模拟练习，2008年，大龙拿出两万元投入股市。在电脑前，他一坐就是7、8个小时，收盘之后他还要看新闻，浏览网上财经专家的观点。到傍晚，家人把他扶回床上时，他的双脚已经肿了一圈。尽管如此密切关注股市变动，在最初的半年里，由于经验不足，他还是赔了6000多元，从2009年初开始转败为胜，目前已小有收获。
我问他：“炒股风险太大了，你为什么想干这个？”他说：“干什么都是有风险的，关键是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争取成为那20%的成功者，别掉进80%的失败者行列就行了。”炒股给他带来的不仅是账户上不断增长的数字，还有一份小小的成就感，一份可以为家人减轻负担的满足。股市有涨有跌起起落落，即使基本面不太好的股票也有翻红的机会，大龙的经历就形象地印证了这一点。
大龙在QQ上的个性签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我问他：“你为什么用这句话作为个性签名，你从水的特质中有什么领悟吗？”他说：“用水来解读人生很贴切，不同的水可以映照不同的人生。”我好奇地追问：“怎么讲？”他说：“潺潺溪流映照惬意闲适的人生；滔滔江河映照波澜不惊的人生；潮起潮落的大海映照起伏跌宕的人生。”我又问：“你的人生可以用哪里的水来映照呢？”他想了一会儿说：“瀑布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能顺势而为，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势不可挡。其实各种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就是柔中带刚，你都用到刀来砍它了，够狠了吧，结果怎么样呢？几乎毫无用处，它的执著和倔强是外力无法改变的。”在大龙身上，我同样看到了水的品质与智慧。
再次遇见大龙时，他正在网上搜索资料，我问他：“要找什么资料？”他说：“和我的病有关系的。自体干细胞移植是目前最先进的治疗方法，但这还处于研究阶段，风险比较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突破的，其实我知道这辈子应该赶不上了。”我问：“你是不是仍有些不甘心，只要一息尚存就期待奇迹的眷顾？”他笑笑说：“尽管出现奇迹的可能性很小，希望很渺茫，但依然抱有一份希望，坚持等待。其实出现也好，不出现也罢，重要的是我自己先要控制病情的发展。有的东西不能改变，耿耿于怀也于事无补，不如改能变，的吧！我现在能做到哪里就是哪里，追求完美，尽量不要留什么遗憾。”
在和大龙的接触中，我有一个深刻的感受，他的目标很清楚，那就是一路向前，让自己的航程远一点，再远一点。无论周围是狂风呼啸，还是巨浪滔天，都不能撼动他既定的航线，仿佛在他的前方永远有一座高高的灯塔，穿透苍茫的夜色送来微弱的希望之光，为他指引着航向。
生命是一个过程，享受过程中的苦与乐就是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不在虚无缥缈的远方，只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周遭。是风总能穿越荆棘，人的灵魂永远不能被征服！
正如大龙喜欢的一首歌中唱的那样：“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