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来生报答今生
◎ 张先震
光阴似箭，眨眼间，妻子已离开繁华的城市，来到偏僻的乡村与我生活了10年了。在我那简陋甚至是破旧的屋檐下，在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走的路上，日日晃动着妻子的身影……
乡亲们的目光，无一不是亲切中带着莫大的不解，都觉得不可思议。是的，无法不让人奇怪，因为我和妻子的情况差别太大了：妻子是生在省城、长在省城的女孩，我是土生土长从没进过城的乡下人；妻子健全健康，我则十七岁瘫痪，丧失行走能力终日卧床……
一
和年轻时的妻子相识时，我已病瘫七年多。
妻子是福州市区人，小我两岁，当时在一家超市上班。我卧床写作的事情被人知道后，有一名记者长途驱车来采访我。他的报道发表后，很快被《福州晚报》转载。妻子家中订有《福州晚报》，她下班后浏览报纸，看到了那篇写我的报道。妻子一连看了几遍，激动之余，立即根据报道中涉及到的地址给我写来了信。
接着，妻子频繁给我写信和打电话。约半年后，妻子突然在电话中说她爱我，要和我相伴一辈子，同时她写来了信，她在信中说：“也许你不相信，或者会笑话我，那天看到那篇报道，我的心就被牵动了。相识以来，通过交往，我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我心里总是时时惦记着你，想念着你。我也曾问自己，这会不会是同情？不，我肯定地回答自己，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爱你，真真切切地爱……”
妻子是个真诚、温柔的女孩，若非亲遇，我真不敢相信在喧闹的大城市里还有这样质朴、纯情的女孩。但面对温柔纯洁、一腔真情的妻子，我只能拒绝。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丧失行走能力，连站都站不起来，而她是个健全人；我在农村土生土长，而她是城市女孩……可妻子拒绝我的理由，说：“爱情也要讲条件吗？我考虑过了，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说：“终身大事，不是儿戏，你不能感情用事，你没有冷静地想想……”
妻子打断我的话：“我想过了，早就想过了。你不要以为所有的城市女孩都是温室中的花草。你不要拒绝，不要自惭，我已铁了心，要和你相伴一辈子……”
我也铁了心，一次次断然拒绝。最后，妻子不得不暂时放弃，仅仅是暂时。
两个月后的“五一”长假，妻子来到了我家，走进了我破旧的土墙屋里。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妻子紧紧抓住我的手，泪水籁簌而落，久久不愿松手……七天长假过去了，妻子该回去上班了。可妻子却若无其事，仍不提回家的事。我一再催促，妻子说了实话：她来时就已把工作辞了，她自此要和我相伴一生。我大吃一惊，责备她，同时打电话叫她家人来接她回去。
可没想，妻子的家人上午来接回她后，下午她又坐上了开往县城的中巴车……妻子的外婆说：“没办法，星星（妻子的小名）前世欠了他的，今生她要去偿还。”
二
不是所有的城市女孩都是温室中的花草。确实，妻子没有城市女孩的娇气，和农村姑娘一样勤劳、好学。妻子在家时，有我妈妈和外婆做家务，很多家务她都没干过，也不会干。和我结婚后，妻子热情好动，很快就学会喂猪、做饭等家务。
城里睁眼是高楼大厦、通衢大道，到处张灯结彩，琳琅满目。而山村相比起来是那样狭小、灰暗。妻子却不以为然，很快就习惯了：“山村有什么不好，蓝天碧水，阡陌桑田，鸟语花香，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呢！”
虽然没有在城市生活过，但我知道城市的夜生活，夜晚比白天还热闹，人们逛商场，进影院，尽情享受。而我和妻子除了偶尔看电视外，我读书、写稿，妻子坐在旁边为我抄稿或看书看报，几乎每天如此。我问妻子：“你不觉得单调枯燥吗？”妻子反问我：“你不觉得这样挺充实吗？”
城市的生活条件比农村优越，这是不争的事实。妻子为了我，牺牲了这一切，想到此我心里无法不内疚。问妻子，是否觉得遗憾和无奈，妻子回答：“和你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愿意，没有什么遗憾的。”我的泪水霎时盈满眼眶。
任何一个女人一生中有几个时光，无一例外的都希望自己的丈夫陪在身边，比如生孩子。而我却不能。结婚的第二年，妻子怀孕了，她自己一个人一次次前往医院做孕情检查；要分娩了，产房内外没有守候的我。孩子出生后的吃喝拉撒，生病后就诊喂药，所有这些抚育孩子的事务，我一点也帮不上。相反，连自己都仍旧要她伺候。“累吗？”我问。妻子笑道：“不累。”“后悔吗？”“意料之中，不后悔。”听罢，心中感动之外汗颜、愧疚。
我生病了，妻子心急如焚，问医买药，忙前忙后；她自己生病了，置之不理硬撑着，撑不住了，一个人孤零零前往医院。从医院回来，一进门就问：“你饿坏了吧？婆婆有没有端饭给你吃？药水滴得太慢了……”我泪水夺眶而出：“是不是你真的前世欠我的呀？”
都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家中的大事，都应该由男人来承担，但有些小事，也是应该由男人来解决的，比如修屋顶。我家的厨房是油毛毡盖的顶，已经四五年了，雨一大就漏雨。每次漏雨，妻子都神情自然、从容不迫地搬开厨具，用塑料膜盖住柴薪。她越是不以为然，我心中越是在滴血……如果她嫁的是个健康健全的丈夫，生活会是这样吗？即使是，漏雨后用得着自己干这些吗？她丈夫早就修好了。还有换电灯开关，哪家不是由男人来做呢？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战战兢兢地爬上高高的架子，笨拙地摆弄着那些物件……
每年，妻子都要回娘家，看望父母和年迈的外公外婆。帮家里做完家务活，妻子也上街逛逛商场，买些小村里没有的、物美价廉的小商品、小食品带回来。都是给家里和儿子买的，她自己从不买一样。而未嫁给我时，她和绝大多数的城市女孩一样，对一些价格昂贵、于生活可有可无的浮华品毫不吝啬。如此改变，是生活观念成熟了，也是经济状况使然。未嫁给我时，出门就打车，如今，若时间允许，再远也步行。她不以为然，我为此深深愧疚。回娘家的前几天，她就千叮咛万嘱咐，可回到福州，她仍不放心，有时一天几个电话打回来，询问、交待我和儿子的饮食、冷暖。要回来了，恨不能长上翅膀立即飞到家中。
一个城里人，来到偏僻的山村，不是住几天几个月，而是一辈子；一个健全健康的女人，与一个重残的男人结婚，不是生活几天几个月，而是一辈子，我无法算清，妻子要比城里女人多牺牲多少，多付出多少。
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的我是健全健康的，那么妻子，请仍做我的妻子吧，我要用来生报答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