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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继鸿:挺住意味着一切

  发表时间:2018-02-05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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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继鸿是首都师范大学音乐系的毕业生,分配到怀柔区实验小学当了音乐老师。她是那种在工作上和生活上处处都想拔尖,又真的能够拔尖的人。在全区音乐教师基本功大赛上,她连续两年都是五项全能一等奖。北京市音乐教学论文比赛一等奖。

  2000 年7 月7 日,是宋继鸿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因为成绩优秀,她被派到成都参加全国音乐教师教学研讨会。那天,她与同行的十几位老师结束了在成都的教研活动,坐上了一辆返程的中巴车。由于天气原因,中巴车发生了车祸。

  宋继鸿受伤瘫痪了。经过四次手术后,4 个月后的一天,宋继鸿终于可以坐起来了。

  隔窗听着外面街上的热闹和喧哗,她心中涌出一种渴盼:到外面去!放松一下心情,看一看劫后余生的世界。

  慌忙洗漱一番,怀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她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这还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走出医院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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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条繁华的主街,此时正值下班高峰,人来车往的喧闹景象,在她眼前竟然虚幻缥缈得如同天上的街市……猛然间惊觉:从面前走过的男女老少、马路上正疾驰而过的汽车、路边的垃圾桶,周围所有的一切,怎么都那么高啊!顿时,心里一阵揪痛与慌乱,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正在这时,一位衣衫褴褛的男乞丐踮着脚走过她的面前,不错眼珠地用一种怜悯的、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目光使劲盯着她看。

  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宋继鸿平生第一次真切而绝望地感受到了强烈的自卑,她号啕大哭,喊叫着让家人迅速推她逃回了医院。

  一个乞者的眼神,像一记重拳,就这样打倒了她。

  祸不单行。

  远在重庆住院的她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出差前一天, 宋继鸿回了趟老家——怀柔区黄花城乡,看望爸爸。爸爸迎在门口,刚刚五十几岁的人,却已两鬓斑白,看上去孱弱无力。爸爸得了癌症,刚刚结束化疗。

  爸爸最疼爱的人就是女儿了,临走时,爸爸像往常一样,坚持送女儿到村口,一再依依不舍地叮咛:早去早回。几次回头,爸爸孤独的身影站在原处,让人心生酸楚。村外的那条路延伸得很长,可比起爸爸送别的目光,却显得太短。

  宋继鸿本来想等着出差回来兑现承诺:陪老爸一起过暑假。没想到她一去不回,生死未卜。

  就在女儿在重庆与死神抗争时,爸爸的癌症复发了。

  亲人之间总有神秘的连接。病床上的宋继鸿从家人吞吞吐吐的言语中和躲闪的眼神里,猜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她拿起笔给爸爸写了几句话:“我还活着,您不要担心,我正在重庆养伤,等我伤好了,马上回去看您。”

  家中的爸爸,已经水米不进好几天了,他放心不下女儿,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而在接到女儿来信的当晚,爸爸辞世。

  半年后,宋继鸿出院回到北京,一位喝多了酒的堂哥突然脱口说:“鸿妹,你知道吗?你爸一直都在等你。病一复发,水米不能进,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而且他不能说话了,谁去看他,他都费劲儿地用笔反复在纸上、手上写你的名字……拿到你那封‘报平安’的信,他就一直握在手里,再没松开过,晚上还叫人喂他吃了稀粥。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你爸已经走了,你的信在他手里攥得紧紧的。”

  那一刻,宋继鸿理解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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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时是像鸟儿一样飞走的,回来却是被轮椅推回来的。

  现实的反差,心理的落差,都让人不堪回首。在整整三年时间里,宋继鸿都无法从绝望的阴影中走出来。怕出门、怕见人、怕自己暴露在阳光下面。她在无所适从和失魂落魄之中,度日如年。截瘫产生的后遗症,常常以高烧的方式不断地侵扰她,慢慢吞噬着她仅存的免疫力;刚刚买下一套6 楼的三居室,曾让她感到无比温馨的家,竟然变成了囚禁她的牢笼。长年在天空翱翔的大鸟如果被关进铁笼,很快就会被气死。宋继鸿想,这是真的。

  初二的时候,宋继鸿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一袭长裙,置身在一个高高的舞台上,正十指如飞地弹着琴歌唱,台下有很多观众为我欢呼鼓掌……醒后再也无法入睡,我毫无缘由地喜欢上了音乐。”

  第二天清早,宋继鸿一溜小跑到了学校,找了教音乐的王老师。在王老师的启蒙下,有一次学校组织演出,宋继鸿自弹自唱了一首《妈妈的吻》,一曲唱罢,不仅全校轰动,还被地区广播站连续播放了好几天。这件事,使她成了当地的小名人,王老师更是认定她就是山窝里的金凤凰。

  16 岁的时候,宋继鸿考上了怀柔师范学校。整个黄花城乡只考上了4个人,乡政府用大喇叭广播了他们的名字,让人有耀祖光宗之感。那时候,中专毕业管分配工作,学生一考上师范学校就变成吃商品粮的人,她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公务员的门槛。

  1989 年夏天,19 岁的宋继鸿分配到黄花城乡中心小学。

  从此,宋继鸿就背着手风琴,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扛起了全校的音乐课,周六周日还主动请缨组织学校的鼓号队、合唱队,她的音乐公开课被北京市教育局点名表扬。

  三年后,宋继鸿又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

  毕业后,宋继鸿被分到了怀柔区实验小学。

  命运就是这样,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一场惨烈的车祸让一切努力化为泡影,甚至连重新出发的机会都被无情地收走了。

  那段日子,各种从未经历过的打击,无情地接踵而来,亲人的逝去,朋友的疏离,家庭的变故,身体的残疾……每一次都足以把她打倒再不能爬起。无数次面对着寂静无人的走廊,面对着暗夜里清冷的星光,聆听窗外雨声滴答的倾诉,她在心里咀嚼着流血流泪的滋味,咀嚼着人生的苦与悲。

  离开的想法开始长久地控制着她的思想,她想轻生。

  但是,对一位高位截瘫的病人来说,想结束生命,也没那么容易。终于,在几次不成功的尝试后,她被亲情和生命深层的求生欲唤醒了,自己在才能和体能方面也许有不错的天赋,但在精神力量上却是一个弱者。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过程,永远没有所谓的完美,也没人能摆脱最终的死亡,求死与等死是对生命的一种亵渎。

  保尔·柯察金说:“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是有用的……”

  宋继鸿终于明白,受伤之前的她已经不存在了,就如同摔碎的和氏璧不能再叫和氏璧一样。她的另一次生命、另一种命运将通过身下的两只轮子如泣如诉地展开,它将绝望化为悲壮,它将痛苦化为平静,它在时光的滴答声中把一张叫“日子”的考卷放在面前,不论你写出什么样的答案,你必须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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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了大悲大痛的人,会渐渐平静安然。

  命运的残酷让你不得不学会包容与等待。

  向命运臣服,失聪的大音乐家贝多芬也不得不如此。

  宋继鸿说:“不放弃对生命的尊重,就是有用的人生。我们为什么活着?有时候,真的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虽然受伤的身心已无法拥有生活的完整,但我要打响属于自己的维护生命尊严的战斗。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还有希望!”

  三年的沉沦期间,宋继鸿的家人和单位,从未放弃过对她的鼓励,学校还尽最大努力解决了她的住房困难,这些都给了她前行的勇气。

  新的人生开始的第一步,是学会生活自理。经过一段极其艰苦的摸索和训练,宋继鸿终于练成了“移位高手”,她能够在床与轮椅间自行移动,能够自己过门槛、走坡道、上街。她说:“我所有的‘第一次’都是自己摸索、自己解决的。第一次独立出门,是去超市买菜,回来的时候特别有成就感。第一次坐上马桶的时候,我对保姆说,你出去吧。保姆把门一关,我眼泪唰唰地流,感觉获得新生了,自己的隐私终于可以得到保护,终于可以有尊严地活着了。”

  从此,宋继鸿有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独自逛商场,第一次摇着轮椅远足,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开汽车……她没有再雇保姆,自己熟练地摇着轮椅拖地、做饭、收拾房间、洗衣服……当她第一次不慎从轮椅上掉下后成功自救之时,久违的自信心重新回来了,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

  2003 年初,宋继鸿开始接触网络,最早是想查干细胞移植治疗截瘫的新闻,没想到认识了一位名叫许春光的军人。许春光因公负伤造成高位截瘫,他在网上建立了一个“留言本”,目的是帮助截瘫病友排忧解难。宋继鸿通过这个小小的留言本,结识了很多与自己一样的高位截瘫患者,发现其中不少人还没有走出绝望的阴霾,生活不能自理,有许多不便启齿的烦恼。因为她会使用截瘫步行器,就写了一个帖子发在论坛里,没想到引起很大的反响,许多人跟帖,向她道谢。一次善意而为,竟然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于是,她与许春光联手,成为燕山论坛的管理员。

  燕山论坛是中国第一个面向脊髓损伤患者创办的残疾人公益论坛,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注册会员达到上万人次,在全国残疾朋友们中间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和良好的口碑,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个论坛在网络平台上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论坛办了一年,江湖中声名远播的站长“燕山下”和管理员“泥鸿”终于在现实中见面了。从此,他们在网上一起帮助脊髓损伤的人,尽管他们自己也特别需要帮助。他们年轻,很快都成了网络高手,能开视频会议,能上传音、视频文件。宋继鸿说:“我们就像几只猴子被放归了花果山,一人占领几个山头(栏目),把论坛搞得红红火火。有的病友结婚,我们网上举办婚礼,我给主持,大家表演节目,轮流唱歌,现在我们有一位河北的病友都有两个孩子了。后来人气越聚越旺,每周六晚上大家都到聊天室来唱歌,形成了规模。德才兼备的许春光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弟弟。在网络上,我们合作默契做公益;在现实中,我与许春光夫妇亲如一家,是他们儿子的姑姑兼钢琴老师。感谢论坛,让我收获了这份必将延续一生的友谊。”

  宋继鸿心善,一听说谁有难处就寝食难安。

  论坛里有人通报说,有位陌生的伤友,家在农村,妻子弃他而去,身边还留下一个才几岁大的女儿,他连轮椅人必需的卫生用品都没钱买。宋继鸿立刻从并不宽裕的工资里拿出几百元钱买了一箱卫生用品给他寄去,还随邮包寄去了一些钱。她在信中说,“我知道这点东西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我想让你知道全国各地有许多人在关心着你”。这位伤友在回信中向她保证,一定会努力活下去,靠自己还能活动的双手自食其力,培养女儿长大成才。

  新疆一位四肢瘫痪的伤友,用特制的木板绑住不听使唤的手,靠惊人的毅力敲出了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躺过长夜》。书终于出版了,却找不到售书渠道,愁得他天天躺在床上茶饭不思。知道这件事后,宋继鸿在网站上帮他做宣传,动员每个管理员带头购买他的书。她让家人到邮局给新疆伤友寄了10 本书的钱,但注明只要一本书,其余的都作为捐款。论坛里许多朋友都买了《躺过长夜》,因为这既是对伤友经济上的支持,也是让自己获得精神营养的途径。

  河北的一位伤友因尿毒症生命垂危,宋继鸿马上将写有这位伤友事迹的帖子在论坛上做了总置顶,让大家第一时间了解他的病情。她又和许春光一起倡议,论坛管理员每人带头捐出200 元钱,委托当地的伤友带上钱到病床前去看望他,带去论坛所有人的问候,这位伤友最终战胜了并发症,出院后又在论坛中活跃起来。

  在论坛工作没有任何报酬,租用服务器的费用都是管理员们自掏腰包,但宋继鸿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幸福。

  她说:“幸福的概念很抽象,也可以很具体,它完全取决于你心灵的感觉。只要我们的心足够澄澈、足够纤细,总能开启清明的心灵之窗,承接到幸福赐予的光亮,然后带着这样的‘底气’,去正视命运、解悟人生,最平凡普通的日子也能活出苦中有甜、泪中有笑的滋味来。我追求这样一种高贵的幸福。”

  帮助别人,是宋继鸿抚平自身心理创伤的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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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伤之后,作为歌者的宋继鸿有好几年没有开口唱过歌,没心情。

  她最初是为了安慰那些比自己更不幸的伤友才唱歌的。

  燕山论坛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的伤感与悲情,谈起自己的不幸和治疗的艰难,气氛难免沉闷。宋继鸿想,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悲也是一生,欣也是一生,何不换一种思路对待生活?她开始悄悄录一些歌放到网上和论坛里:国庆节到了,她唱《祝福祖国》;母亲节来了,她把《母亲》这首歌献给伤友们辛苦劳累的妈妈;还有专门写给伤友的歌《没有翅膀的飞鸟》《我是你的背》等。很多伤友听了,含着热泪跟帖、献花,称她是“燕山百灵”。

  从此,自信与乐观成为燕山论坛的主旋律。

  作为原创文学与音乐版块的版主,宋继鸿经常组织论坛大合唱、原创作品朗诵会,通过网络平台展示伤友们的才艺,激励越来越多的伤友们去写作、去歌唱,用文字与歌声、用友谊与笑声去修复由于身体的意外伤害而造成的心灵伤痛。

  宋继鸿受伤后第一次登台,是在2003 年的全国脊髓损伤康复会议上,代表全国的残疾人演唱《故乡是北京》。一曲唱罢,掌声热烈,有几位外国医生专门走过来和她握手,微笑着竖起大拇指说:“Very good !”

  最近几年,宋继鸿积极投身公益事业。她在怀柔区残疾人艺术团任副团长,担任主持人和独唱演员;平时教一些孩子学钢琴,她的学生都顺利通过中央音乐学院的考级,最高的取得了声乐与钢琴考级八级证书。2015年10 月,宋继鸿参与组织了怀柔区残疾人合唱团,担任声乐指导老师。她的课耐心细致、风趣幽默,残疾朋友们都特别喜欢这个团体。

  上午9 点半上课,许多人8 点左右就早早来了。合唱团从开始的十几个人发展到了现在的四五十人。

  2016 年6 月,宋继鸿自己开车,拉着妈妈一家到秦皇岛参加“生命之歌——中国民间无障碍考察”活动,目的就是把轮椅人带出家门,感受社会的关爱和无障碍设施状况,从而帮助更多残疾人融入社会。

  当伤友们划着轮椅来到秦皇岛“求仙入海”时,发现海边搭了一个舞台,一位主持人说:“已经接到通知,今天有生命之歌的40 名勇士来到我们的城市考察无障碍设施,电视台进行直播,我们请生命之歌的残疾人朋友代表上台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吧!”

  在伤友们稍显犹豫的时候,宋继鸿高举起手臂说:“我上。”

  到了台上,她反客为主,对大家说:“我这首歌是圆舞曲风格的,请咱们残疾朋友转动轮椅,到前台来为我伴舞。”一男一女两位残疾朋友上来后,宋继鸿亮开歌喉,唱起了《春天的芭蕾》。

  天使般的容颜最美,尽情绽放青春无悔

  啊!春天已来临,有鲜花点缀

  雪地上的足迹是欢乐相随

  看那天空雪花飘洒,这一刻,我们的心紧紧依偎

  ……

  那一刻,全场惊艳。

  台下的残疾朋友划着轮椅原地转圈伴舞,观众也有许多随着舞曲跳了起来。

  主持人连说几个“没想到”,拿着话筒就要采访宋继鸿。

  宋继鸿说:“孔子在谈论人格的完成时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经历了人生中的巨大变故与苦难,音乐,在我的眼里,已不仅仅是展示自己,更重要的是一种倾诉,一种生存方式,它可以帮助自己和伤残的朋友找回尊严,重新融入生活,融入社会。

  “痛苦是人生最重要的营养。歌曲不可能永远狂飙高音,只有经过高低错落,痛苦激情,千回百转,才能唱出最美的歌。在我人生的舞台上,纵然有无数的困难和忧伤,哪怕只剩下自己一个听众,我依然会自信地微笑着,一直歌唱下去。”

  在这个意义上,宋继鸿评价自己,“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苦路正长,奋斗正长,信念正长,宋继鸿,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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