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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恩师——申沛农

  发表时间:2017-06-30 【字体:

◎ 李 嘉


  阜成门外大街往东走,有一座明朝嘉靖年间建造的历代帝王庙。那里头是明清两代皇帝崇祭历代开业帝王和历代开国功臣的场所。据说供奉了历代帝王、功臣,地位和太庙差不多。如今,阜成门大街贯通于帝王庙的前面,而帝王庙的影壁却被隔在了马路的对面。据说,从前庙前大街东西各有一座牌楼,严禁平民百姓从正道通过,行路至此只有绕过大道南边的大影壁后的两座葫芦形门。所以,北京有句俗语,戏称“帝王庙,绕葫芦”。如今,旅游热风靡一时,作为北京的一处旅游景点,这里仍是人迹寥寥。恐怕是里面供奉的帝王们历来装模作样,那份威严和傲慢让平头老百姓不屑一顾吧。

  2011年5月8日,在这里举办了《京派剪纸艺术家申沛农先生作品回顾展》。前一天的天气预报说开展那天可能有小到中雨,我心想恐怕赶不上参加恩师作品展开幕式了。然而,开展当日一大清早,苍天有情,阴霾一扫,阳光露出了笑脸。上百位民间艺术家和剪纸艺术爱好者聚集一堂,共同缅怀申沛农不平凡的人生。

  八十年代,我曾经无数次经过帝王庙的影壁,经常看见学生们在影壁对面的古老建筑门口出出进进,知道那是159中学,却不知道其前身是历史久远的皇家庙宇。我常常经过那儿,是因为申沛农先生的家就在离那儿不远的西安门大街120号。

  当年我摇着手摇车,或者坐公共汽车,去申沛农先生家里学剪纸。经林达大姐介绍,第一次去拜访了申沛农先生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忐忑。那时,我高中毕业好几年了,中间也曾去学习外语,却一直没有工作,闲在家里。我当时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但是我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和谁理论、找谁去倾诉的资格,一种生命的负罪感浸漫了我的灵魂,绝望而又孤寂的情绪几乎让我这个少年时代曾经无忧无虑的毛头小伙子崩溃了。这还源自于我心中的一个结。小的时候我很淘气,有一次我偷拔人家自行车的气门芯做弹弓的皮筋,让人家当场抓住了,受害者是个很健壮的老者,他没惩罚我,只是气愤地攥起拳头,冲我大喊:“你得了这个病是偿还前世做的孽,现在你还做坏事儿,下世还会这样的!”我那时不懂得什么“前世”和“下世”,但是老者说的话着实让我心头一惊,比挨一顿揍还难受。我在失业、无所事事的光景里会经常掂量那句话的含义。觉得我的遭遇必定是源于“前世”做了什么坏事儿了,尽管“前世”做的那些坏事跟我这人毫不相干。我却要为“他”赎罪。后来,我认识了好多残疾人朋友,他们也都说,曾经努力去想过,自己过去做过坏事吗?或者,招惹过什么人吗?如果没有,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走了背运?要是有呢?那就算是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满怀愧疚和自责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了。的确,残疾就意味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全成了你无法逾越的障碍。可是和旁人没有关系,那自己还该去抱怨谁呢?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自己只能活在自责、内疚里,不能自拔。当一个人最绝望无奈的时刻,甘心沉湎于宿命,这就是人们遭遇不幸后即刻对命运最软弱无力的抵抗。

  当年我正是带着这样的苦闷和疑惑去见申先生的。从临街的小巷子往里走好远,再七弯八拐,穿过堆满杂物的门道,申老师的家坐落在北京一座四合院的最深处。那是个冬天,刮着北风。我一步一步迈上先生家门前的石阶。掀开厚实的棉门帘,一股暖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申先生热情、亲切招呼声。先生躬着身子,腿弯曲着,吃力地站起身来招呼我,没有一点儿名人的架子,却显示出文人特有的谦和与涵养。先生当时才四十来岁,因为长年不见阳光,脸色略显苍白,浓黑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充满了睿智和激情。他坐在对面一张旧藤椅上,头略微低着,不说话,只是眯起眼,目光和蔼地注视我,听我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故事,倾倒心中的苦恼。听完之后,他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我当初也这么想过。我以前是活蹦乱跳的,一下子就动弹不了了,这不是很冤吗?可是委屈有什么用呢?我们要活着,就要给自己趟一条出活路来。至少也不能给身边的人多添麻烦。”申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用手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的手望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房子;灰白色的墙,黑洞洞的窗户,油漆剥落窗框。大风刮得一棵孤零零的小树左摇右晃,院里没有一个人。想到来他家这一路上要经过那么多的阻碍,以申先生当时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是走不出这座院子的。院子里太寂静,街上车流嘈杂,人声鼎沸都被隔绝在院落之外。可想而知,要在这样封闭,孤绝的境遇里“趟一条出活路”有多艰辛。他创造那些美轮美奂、活灵活现、千姿百态、充满童趣的剪纸形象的过程又有多么艰难。我对先生的毅力和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

  初次见面,就唐突地提出拜申沛农先生为师,申先生居然就爽快地答应了。

  和我一起师从申先生的还有另外几位残疾朋友。申先生当时和林达韩润峰夫妇一道,在1984年,在工合国际的倡导者、国际友人路易·艾黎先生的积极帮助下,创办了一个“残疾青年民间工艺品合作社”,组织残疾青年生产自救。我们都曾是这个合作社的成员。

  尽管申先生当时的名气已经很大,常有作品见诸于各种报刊杂志,但是收入却少得可怜。他没有正式的职业,也就仅靠微薄稿费维持自己的生活,但是他接纳了我们,就像领受了一项使命,实践一个承诺,他要和我们一起走出一条可以自谋生计的道路来;申先生教课不仅不收钱,还自己搭钱给我们买刻剪纸的书籍、工具,制作刻剪纸的蜡板;他甚至是手把手、毫无保留地跟我们传授刻剪纸的技艺。

  记得第一次上课,先生送给我们每人一个黄色的笔记本。他觉得我们行动不便,让我们把他的剪纸纸样和布置的作业夹在里面,便于携带,这个本子我珍藏了多年。为了每周能多挤些时间给我们上课,他居然推辞掉很多赖以生存的稿约。

  在先生的精心指导下,我们的业务能力迅速提高。他又不失时机,殚精竭虑地指导我们规模生产,寻找产品市场。那时,我们的产品已远销四海。“残青社”算是中国残疾人最早的出口单位了。申先生就这样十年如一日,不但改变了很多残青社成员的命运,而且他的无私和善良的人品给我们每个人今后的人生树立了一面旗帜。

  残青社对组织残疾青年进行职业培训、进而帮助他们自强创业模式的探索很早,有深远的社会影响力。但按照现在的理念看,单从经济意义上讲,残青社的发展没有完全达到申先生预期的效果。原因是多方面,最重要的是当时申先生的作品得不到版权保护。往往他是花了很多心血,精心设计出一套产品,一经面世,还来不及批量投产,就遭到别人的剽窃和仿制,申先生的利益根本就得不到保护。先生为人随和,听说有这样的事儿,他当时会十分气愤,随后便处之泰然。为了残青社的发展,他仍然满怀热忱,不断开发新产品。他仍然不会一稿多投,他不谋不义之财;仍然坚守着他对所有人的信用,再苦再累也不耽误对别人的约定和承诺。

  先生在艺术方面的追求和探索的脚步是从没有止息的。他早期的作品有浓郁的北方剪纸的特色,线条粗重,淳朴;刀法洗练,夸张。多为单色。我们接触申先生的时候他正在开发套色、拼色剪纸。用不同颜色的纸张粘贴,拼接成剪纸的底色和小饰物,丰富了剪纸的色彩与层次。后来他又精心尝试刻染色剪纸,刻法上又将南北剪纸的风格相互融合,力求突破剪纸难于表现复杂的画面内容和光影效果的局限。正是这种不断的艺术探索让他的作品看起来永远充满生机,鲜活动人。

  艺术大家对生活的敏感和表现力永远超乎常人。申先生热爱生活,热爱这个时代,热爱祖国,因此,他的作品题材永远和这个时代的生活,和国家同呼吸共命运。他不但多年致力于创作有传统文化特色的生肖剪纸,而且他的剪纸作品的主题几乎涵盖了他生活时代所有国家大事。从全国运动会到学习雷锋好榜样,从香港澳门回归到2008北京奥运会。在一幅1992年为国际残疾人日创作的作品当中,我们甚至看到了至今在残疾人群体当中才开始风行轮椅舞蹈运动的场景。当申先生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之时,没能看到让他魂牵梦系的北京2008奥运会、残奥会的盛况,我作为他曾经的一个学生,从他的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摆脱了自卑和怯懦,能勇敢面对生活诸多的磨难,终于学有所长,并且作为一名志愿者,参与了北京残奥会的志愿服务,我真想能以此慰藉恩师的在天之灵。

  申老师的家距离历代帝王庙不远,我因此就设想着,或许申老师少年时代曾经在这庙宇的附近玩耍过?或许他得病以后也曾经坐着轮椅,满心绝望地在这所庙宇周围徘徊游荡,思索过他人生的未来?或许和那些被厄运击倒过的人一样,先生也会在这辉煌的皇家庙宇前叹息自己卑微不幸的人生?

  先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能够从绝望后奋起,在没有路的境地找到自己的出路,用对生活的爱去感受美好,创造美好,用艺术的手段编织自己对生活的梦想,之后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历经艰辛趟出来的路留给大家,为帮助我们这些当年找不到出路的人指明方向。他的人品,艺品和师德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永远爱生活,爱他人,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最应当崇尚和承袭的功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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