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大的孩子
◎ 李延芳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棵银杏树枝叶如盖,我在树下看书。秋风吹过,一树金黄的树叶哗啦啦落下来,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脚边,远远近近撒满摇动了一春一夏的小扇子。再抬头看,树上已是枝杈干枯,露出大片残阳,一派“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壮美。
一早儿起来,妈妈给我梳头,对面的玻璃上映出几簇树枝在风里摇曳。梦里的画面又跳到眼前,我讲给妈妈听。她停了手,给我解梦:
“那棵树就是我,我老了,不能给你遮多少风,挡多少雨了。”
我心里那幅壮美的画面瞬间换成了一片凄清晚景。寒暑易节,草木枯荣,植物能一次次演绎起死回生的传奇,而人的生命进程没有“返回键”。妈妈已经陪了我40年,她的容颜在一天天憔悴,身体在一天天衰弱,她已经老了,只是我装作视而不见。
那天,妈妈收拾房间,碰到一面老镜子,镜子后面嵌有一张她24岁时拍的照片,四角包着印满精美花纹的锡纸。妈妈拿给我看,照片上的她穿着当时流行的绿军装,口罩塞进怀里,领口两侧留下两条白带子,像给衣服镶了边儿。照片上的女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浓眉,凤眼,双颊圆润,嘴唇微噏,暗自含笑。正是如花的年纪,无须修饰,青春朝气自会从舒展润泽的五官里漫溢出来。
我对着照片,在妈妈脸上搜索相近的痕迹,居然哪哪都对不上,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也有人说时间是把杀猪刀,它一面安抚着我们的伤痛,一面又屠戮着我们的青春,应了那句弘一大师的话:“悲欣交集。”
妈妈24岁那年,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我就是在这个今天看来格外陌生,却在当时无比熟悉的女子怀里,一天天长大。我先是吸干了她的乳汁,后又让她为我操心、受苦、流泪,她红润的面颊失去了光彩,她承受的所有沧桑都化作皱纹悄悄嵌入她的体内。
40年前,妈妈为我穿衣叠被,洗洗涮涮;40年后的今天,她依旧为我做着当年的事,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出个门都要快去快回,生怕我够不着水、盖不好被,她总有无数个担心的理由。在厨房做个饭,她也会匆匆推门进来,问我:
“你叫我呢?”
我莫名其妙,答:“没有啊!”
她转身又去忙,都习惯了。
在本应打理好自己生活的年纪,我无法料理哪怕最简单的琐事;在本应反哺父母养育之恩的年纪,我也只能嘘寒问暖几句。随着光阴的延伸,这份情债积攒得越来越多,压在我的心头越来越重,我还不起。
“我去养老院住吧,趁着你们还走得动,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儿。”我对妈妈说。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规划,妈妈自私不起来,我就“残忍”一回。两个人三条腿走路久了,早已习惯那种平稳协调,分开就是骨与肉的撕裂。
有一次,妈妈陪我去养老院采访,听院长说起她整夜守在重病呻吟的老人身边照料的事,我问:
“那,同屋的老人能睡得好吗?”
院长说:“那没办法,床位紧张。”
返回的路上,妈妈良久默默无言,之后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把自己交给养老院。”
养老院在我们心里瞬间成了一道坎儿,彼此心照不宣。
这一次,我做好了尝试新生活的准备,妈妈谈之色变,一口回绝:
“那我还不得疯了!”
妈妈早已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是我剥夺了她向往的欲念和能力,我的负罪感又深一层。
“又不是不回来了,见面还不容易?”我说,“那儿有人照顾,您也放心。”
妈妈说:“以后你别这么想了,只要我动得了,你哪也不能去!”
哈佛大学排名第一的课程是沙哈尔主讲的“幸福课”,“幸福课”为何在哈佛大受欢迎?沙哈尔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因为大家过得越来越不幸福。”
幸福不是物质上的富足充盈,也不是身体上的安闲舒适,而是精神上的熨帖温煦。幸福,在妈妈的意识里很简单,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过平淡的日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经地义,只有爱,没有债,这就是中国式父母骨子里的红烛精神,为了给子女最好的呵护,不惜熬干自己最后一分精气神。
风筝离不开线,线也离不开风筝,权且把陪伴当作孝行给自己一个安慰。我无力为妈妈遮风挡雨,但我会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们一同老去,风里雨里,我们在一起。长不大也是一种幸福,甜蜜,却也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