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和小芳的爱情
◎ 曾文寂
在长江北岸的神农架林区，古老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很大，里面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各种带叶的树木，有冬青、白杨、松柏、水杉、青冈栎、金丝楠和香樟树等等。通常，每年的这个季节天气都很寒冷，甚至偶尔会下雪。可是，今年的秋天却相当暖和，如果不是整个森林中都铺满落叶，你或许会觉得这里仍是夏天。这层层落叶，有的黄得像野菊花，有的红得像藏红花，有的呈现金黄色，有的则是一些斑驳的杂色。这些树叶曾经受到风吹雨打，有的在白天脱落，有的在夜里脱落，它们有的是被雨打落，有的是被风刮落的。而现在已经在地面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覆盖着森林的空地。这些飘落的树叶，汁液渐渐干枯了，却依然飘溢出诱人的芳香。阳光透过生意盎然的枝条照射在 这些落叶上，许多不知道怎么从秋季暴风雨中死里逃生的爬虫和飞蝶，悠闲地在落叶身上停歇、漫步。而落叶下面的空隙，则为蟋蟀、田鼠和其他许许多多在地下寻求庇护的生灵提供了藏身之处。
在一株已经失去所有其他叶子的大树上，依稀有一根枝头上还挂着两片叶子。在那光秃秃的树梢上，只有这最后的两片叶子仍然顽强地攀附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这两片叶子，一片名叫大伟，另一片名叫小芳。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寒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其实又有谁知道，为什么有的树叶飘零了，而有的却仍高悬枝头？可是大伟和小芳相信，惟一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彼此之间深深地相爱着。大伟比小芳年长几天，身形也比她略显宽大，但小芳却更加娇美而优雅。在风吹雨打或冰雹降临时，一片叶子帮不了另一片叶子什么大忙。不过，大伟总是利用一切机会鼓励小芳。在最凶猛的暴风雨中，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它们不仅撕扯着树叶,而且还要吞没整个枝条。而在这个时候，大伟总是大声呼唤着小芳：“小芳，坚持住！亲爱的，全力坚持住啊！”
在寒冷的暴风雨之夜，小芳有时会抱怨道：“亲爱的，我快不行了，我觉得我的大限已到，大伟，你可要坚持下去啊！”
“为什么？”大伟说：“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如果你飘落了，亲爱的，我也要随你而去。”
“不，大伟，别这样！只要能坚持住，就决不应该飘落！”
“亲爱的小芳，这全要看我身边有没有你，”大伟说，“白天，我欣赏你的美貌；夜晚，我闻着你的芳香。只让我这一片叶子留在树上？不，决不！”
“大伟，你的话是甜蜜的，可它抵挡不住现实的残酷，”小芳说，“你完全了解我已经不再漂亮了。你看我脸上现在有多少皱纹，身材变得多么干瘪，多么憔悴！现在只有一样东西还没有离开我――那就是我对你深深的爱！”
“这难道还不够吗？亲爱的！在我们所有的力量中，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大伟说，“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就可以留在这里，无论什么狂风暴雨也摧毁不了我们。我想告诉你，小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爱着你！”
“为什么？大伟，难道你没看到，现在我已经全都枯黄了吗？”
“谁说绿色美丽而黄色不美？所有的颜色都同样有着自己的魅力。”
大伟正在倾诉衷肠，小芳担心的事情却终于发生了：一阵凛冽的山风凶狠地吹过，把大伟从树枝上吹落下来。小芳战栗了，几乎也要随着落下，但是她很快又坚持住。眼看着大伟在空中渐渐坠落，小芳用叶子的语言哭喊道：“大伟，回来啊！大伟，大伟！”
话还没有说完，大伟便从视线中消逝了，落到大树的脚下，同地上的其他叶子融在一起。只留下小芳孤零零地偎在枝头。
白天，还能想办法排遣悲伤，但天色渐渐暗下来，冰冷刺骨的雨滴打在身上的时候，小芳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万念俱灰。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幸福都应该归咎于大树，归咎于那粗壮并且拥有无数强劲分枝的树干，树叶会被打落地下，但树干依旧巍然屹立，牢固地扎根于泥土之中，任何的风雨冰雹都不能把它打倒，它或许可以活一百年、两百年，或许可以永远活着。一片叶子的掉落甚至死亡，对一株强壮并且能永远活下去的大树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小芳不停地抱怨着，一次又一次，苦苦地哀求大树把大伟收回来还给她，求它再度回复夏日情景，可是傲慢的大树根本不理会她的恳求。
这时候，从地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呼唤小芳的声音：“小芳，小芳，我在这里，请不要忧伤，不要抱怨，我会永远陪着你！”
小芳欣喜若狂地叫道：“哦！大伟哟，你还在我身边啊！”
大伟的声音低沉，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的：“是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小芳，难道你这会儿糊涂了吗？你不能抱怨大树呀，因为大树就是你的母亲呀！你明白吗，大树和我们本来就是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我们是大树母亲养育的一群孩子啊。但我要说的是，我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勤劳而可爱的好孩子啊！我们像那些忘我劳作的小蜜蜂一样，夜以继日地收集二氧化碳，呼出氧气。这是世界上最深长、最环保的呼吸！你说对不对？太阳一出来，我们又忙不停地采集光能，把它输送给大树，一直奔忙到太阳落山。树叶是有功劳的。正是我们树叶这样无私的奉献，才使树木生命长青，也使得地球生存的空间更加清新。我们把自己全部的生命活力都献给了大树，献给了人类和环球世界。树叶也是平凡的。当人类欣赏大树枝繁叶茂的时候，当人类感激大树的浓密绿荫的时候，当他们赞美大树堪充栋梁之材的时候，我们一样也心存慰藉，你和我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做无名英雄的。”
小芳也激动地说道：“是啊，大伟，你说得多好哇！许多人只是看到树木一年年的长大长高，欣羡它的伟岸挺拔，却看不见树叶四季为之生死轮回的崇高与奉献。在常人的眼里，树叶总是绿了又黄了，年年如此轮回的表象。我也想对人类朋友们说一声，请你捧起一片树叶吧，用虔诚的心把它仔细端详，每一片小小的树叶里都有着参天大树的梦想。你看它的叶脉，从叶柄一直向上贯穿树叶中间的那根粗壮的经脉就是树干，两边对称着向叶边展开的脉弦就是树的枝桠。一片叶子就是一颗大树的缩影，变成参天大树那是叶子的终身夙愿，只不过把这个理想托付给了参天大树罢了。你看那些经络清晰脉弦宛然的树叶，每一根脉络都饱含着对树的深情眷恋，每一条纹理都铭刻着对根的难舍情意。”
大伟气喘吁吁地说：“小芳，你说的真好。是啊，那些崇尚自然的人偶尔也会给树叶一瞥关注，欣赏我们的盎然绿色，可是，又有谁能够在意秋天的一片枯黄落叶呢？寒冬来临，大树真的不能保护我们了。小芳你知道吗，这怨不得大树啊，哪有母亲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失去自己的孩子？这对母亲又是何等的残酷啊！大树何尝不想留住叶子，可是留住树叶大树也不能自保，对绿叶的放弃是大树没有办法的抉择啊！小芳，我想好了，‘为有牺牲多壮志’，只有我们树叶选择自己离去，才能保住大树平安过冬。我早就明白，我们的生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大树。所以，我愿意为树而生，为树而死；只要大树生命常在，我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此刻我已深深懂得，荣枯不过就是生命的过程。既然大自然是这么严酷，一个生，一个必须死，那就让大树留下，让树叶选择死亡。让我们生得从容，死得坦然吧！面对死亡，我们的前辈就是这样前赴后继。是的，大树可以生长几十年、几百年，而树叶仅仅走过一个春夏秋冬，但是，百年巨木的每道年轮里都留有我们绿叶生命的痕迹。谁能说一个精彩的四季不比几十年、几百年平淡的重复更有意义？”
大伟和小芳激动地谈论着，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倾吐出来，说着，说着，秋天就要过去了。小芳抬头向着天空说：“北风啊，北风啊，请不要把大伟吹得太远，就让它留在母亲身边吧。落叶归根是树叶对大树母亲最后的拥抱。”
小芳幸福地沉浸在与大伟的交谈中，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天这样长，这样黑，这样富有昂扬的激情和生命的意义。她同大伟畅快地交谈着。渐渐地，渐渐地，大伟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直至停息。小芳不断地呼叫着，大伟，大伟，并希望得到回音，但大伟依然沉默着，失去了全部的生命的迹象。
小芳对着风说：“既然你将大伟从我身边夺走，那就让我也随他而去吧！”可是，就连这样的祈求也得不到风的回答。
过了一阵，也许是一个时辰，小芳打了个盹，这不是睡眠，而是一种陌生的慵倦。当她醒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是挂在枝头上，而是已经躺在地上了。趁她昏睡的当儿，一阵风儿偷偷地将她从树上吹落下来。以往挂在枝头的时候，小芳总是伴着太阳一同醒来，而这次却有一种完全异样的感觉。她的一切恐惧与烦恼均已消除。而且，这次醒来还带来了一种她全新的体会与感觉。她现在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一片任由风吹雨打的叶子，而是宇宙世界的一部分。此时此刻，透过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小芳突然明白了，融合在自己身上的分子、原子、质子和中子所造成的奇迹，明白了自己所占有的这种巨大的能量和她身为其中一部分的天意安排。小芳经过静静地思索，终于顿悟到自身亦融合在奇迹中的宇宙进程。
小芳躺在地上，舒缓而轻柔地唱着：
我是一片树叶
风吹雨打，历经无数个日夜
我的生命得不到注解
即使如此，我也绝不会和命运妥协
我是一片树叶
我的生命要和大伟紧贴
不似花朵，开了又谢
我们有我们幸福的世界
秋风吹过，将小芳和大伟一起吹向远方。她看见大树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模糊，直至消逝不见。大树上的树杈就像母亲微张的嘴，似在叮咛它的孩子，出门在外路上小心；大树上的圆疤就像母亲的双眼，眼眸里充满心疼与欣慰。小芳渐渐远离她的母亲。她觉得困极了，在最后的恍惚中依稀看见母亲含泪的笑颜，母亲说，“小芳，母亲留不住你，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孩子了。”小芳凄清地笑了，原来母亲早已知晓她的死亡。是的，她死了。她同大伟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不过，她不后悔。“不，母亲，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孩子。”她闭着眼睛轻声呢喃。
在小芳旁边躺着她无比挚爱的大伟，他们用一种以前从未尝试过的爱情彼此欢迎着对方。这不再是依赖命运和幻想，由机缘巧合或者一时冲动所匆忙决定的爱，而是与宇宙本身同样伟大和永恒的爱。那种从春天到冬天曾经日夜担心害怕发生的事情，结果并不是死亡，而是拯救，一种向死而生、直至永恒的救赎。看哪，清风徐徐吹来，将大伟和小芳轻轻地抬起，吹向空中，飞向蓝天……看哪，他们怀着那种只有解放了自己、与宇宙混为一体的生物才能体会得到的巨大幸福，在空中翩翩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