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三生书画情缘
◎ 刘京生
由于1978年电击的创伤,我的肾功能严重损伤。那时我26岁,是北京造纸五厂的一名工人。年近花甲的时候已经发展为尿毒症。由于我没有双臂,透析通道很少,仅有的一条半通道一旦堵塞,便随时可能失去生命,对于医生来说,这也是极少遇到的病例。一时间我的病情牵动了所有至爱亲朋的心,各级领导更是十分关切,全市的各大报纸、电视台,都发出了积极的呼吁,寻找肾源,挽救刘老师的生命。《光明日报》在第一时间头版头条发出了救助的呼吁文章。
那些日子,我的妻子毛大华,一有时间,就往各大医院跑,恳请医生要想方设法挽救我的生命。她在十几家大医院都排上了队。我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感人肺腑的短信,安慰、问候我,更有许多好心人表示,愿意捐出自己的肾,来挽救我。有什么能比得到这么多人的关爱和帮助,更令人感动的呢!但是要找到合适匹配的肾源只有祈祷和等待。大家盼望着,各级领导盼望着,医生盼望着,我也深深地盼望着,盼望着奇迹发生。
那时我的体力已愈来愈差了,写字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少,血压已经很难控制,左耳聋了。唯一的通道已出现堵塞的迹象,凶险日益迫近。每日里不离口的毛笔,变得愈来愈沉重。弯腰写不了几个字腰就痛的直不起来。我把桌子不断加高,以减小弯腰的幅度。我的笔也只能在一尺宽的范围内移动。但每日里停停写写仍是我最大的快乐。写字画画不仅仅是为了养家活口,它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的希望与梦想。
刚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就送给我一份礼物,一只七紫三羊,一支大楷兼毫笔,他希望我好好的写毛笔字儿。他说,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从那以后,这支毛笔,陪伴了我50多年,也成就了我对书法艺术的一份不解情缘。那时,他常讲,在他们村里,有一位教书先生,他的字写得像印的一样,非常漂亮,每逢过年,村里的乡亲们,都请他来写对子。他的语气里充满敬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爸爸识字不多,在他眼里,能把字儿写得像印的一样,就是非常了不起。小孩子,都有一种不服输的犟劲儿,我想,写得像印的一样,有那么难的!于是,我按照课本上印的字,一笔一画,力求写的像课本上的字一样,经过不懈的努力,我觉得自己的字,越来越像课本上的字。那时不懂书法,有一段时间甚至对着报纸专门写仿宋字。
爸爸还给我买了一本柳体玄秘塔楷书,一本灵飞经小楷,每天,要各写100字,才可以出去玩。开始的时候,很不耐烦,总想赶快写完就跑,挨了几回揍以后,只得耐下心来,硬着头皮去写,时间长了,也就成了习惯。那时都是自己研墨,买了一块儿“金不换”,晚上把墨汁研出来,倒在墨盒里,这样白天就可以省去研墨的时间了。爸爸买来白报纸,裁开,钉成本子。我用锥子在本子上扎上等距离的眼儿,打起格来就方便多了。那时一个本子,觉得很金贵,爸爸让我在几个字的空档儿里,再写上小字儿。第二天,用红粉子,把第一天写的不太准确的字,再写一遍。开始是按着脑袋写,渐渐的习惯了,就变成了一种爱好。
大约三四年级的时候爸爸说,今年的对子,你就写吧!虽然每天写字儿,但让我写对联儿,还是很紧张,走在街上,我常常注意看大门上的对联儿,什么,“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芝兰君子性,松柏古人心”。回家第一件事赶快写下来,写不好再去看。等到过年,买来红纸,研好墨,写好一副对联儿,贴在门口,自己端详着,又兴奋又不安,总是不满意。邻居们看了,都说写得不错,“给我家也写一幅吧!”打那以后,总是盼着过年,好有机会给大家写对联。这成了我童年的一段难忘的趣事。
1978年的时候,在一次检修工作当中,我被高压电击伤,双臂高位截肢。一想到失去了双手,什么也干不成了,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看不到未来的路。一位老师傅和我讲:“过去天桥有个万能脚,他可以用脚做木工活,箍木桶。你可以试试。”我当时就想到了写字,当我用脚趾夹住笔,歪歪斜斜写出了一个字的时候,我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就像无边的暗夜里,亮起了一盏灯,照亮了一条路。我想,只要能够拿起笔,不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吗?这个希望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于是,照顾我的魏大爷,每天早晨都要研上满满的一缸墨,找来旧报纸,供我练习写字。弯弯曲曲的线条,七扭八歪的字体,腿麻了,脚趾抽筋儿了,我就站起来,走一走,再接着写。后来,我又用牙咬住笔,这样就可以在桌子上写字了。久违的毛笔又回到了我的身旁。
八十年代初期,北京兴起了书法热,宣武区工人俱乐部,举办了书法班,牛街的民警小胡,鼓励我去参加书法学习。有一天,他用自行车推着我,到工人俱乐部去参加书法学习,是他的鼓励帮助我重新走向社会,是毛笔和书法帮我打开了新的生活大门。
在各位老师的鼓励和支持下,书法家协会成立后,我成为了第一批会员,经常参加各类书法展览并获奖,书法给了我成功的喜悦和进步的动力。许多报刊杂志,也介绍了我的事迹,凭着口中的笔,我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担任厂里的图书管理员。我重新成为了一个劳动者,这使我的第二次生命有了新的意义。在80年代,我曾经去过市里很多的中小学,和同学们交流刻苦学习的体会,鼓励同学们,克服困难,努力学习。一时间,无臂书法家的故事广为流传,我的事迹还被收入了小学课本。
那时生活还很困难,为了支持我学习,妻子每月都要省出钱来,给我买笔墨纸砚。那时裱一张画很贵,需要十几块钱。妻子对我说,我学学试试。于是她到荣宝斋报名参加了裱画班。每次学习回来,她就在饭桌上开始练习。很快,她就掌握了装裱技术。不仅给我裱画,还帮助朋友们,她白天上班晚上裱画挣点儿钱,贴补家用,改善了我们的生活。书法成了我们共同的爱好和追求。
1987年,在我身上,发生了两件事儿。一件事,世界口足画家协会,关注到了我。一天两位外国朋友,拿着一本叫做《中国建设》的杂志,到厂里找到了我。他们说,“长期以来,我们注意到了您的艺术活动和取得的成就,我们非常愿意邀请您加入我们的画家协会。”很快,我接到协会的来信,信上说,很荣幸,您是我们在中国接受的第一名会员,由于您的加入,我们的会员国,从39个增加到40个。我们相信,您将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同一年,我考入了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国画专业,成为了我国第一位没有双臂的大学生,校长对我说,“我相信你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学生。”凭着口中的毛笔,我走进了大学的殿堂,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这些年来,我一直牢牢记住这份信任,一刻也不敢懈怠,我知道,一份信任的重量,必须用一生的努力来承当。
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停止学习的脚步。大学毕业后,我去北京画院王培东老师工作室进修,去首师大书法专业读本科,跟随徐湛老师学习,我的书法绘画日益精进。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辛勤的农民,耕耘了几十年,眼看麦子成熟了金灿灿的铺满原野。
哪里知道,病魔和死神已经紧跟在我的身后,此时,自己要倒下了,我真是不甘心啊!我多么希望,老天能给我更多一些时间,让我把这片麦子收获回来,留给后人啊。
人生如旅途,有风光秀丽处,有曲径通幽处,有绝壁深谷处。最难得的是在险绝幽僻疑无路处,仍有几位朋友不离不弃相助相随。象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像慈祥的天使环绕着我,使我忐忑的心归于宁静。
我知道不远处就要转弯了,要么向东,要么向西,就像要去旅行,悄悄地收拾行装,要带的东西不多,两支小毛笔,一块金不换,够用了。焦虑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等待,充满盼望的等待。
2013年最后一天的下午,我还在透析,妻子跟我说,准备好,去朝阳医院,有肾源了。我不相信,我说没谱的话别瞎说,她说:“是真的,赶快走吧!”
来到朝阳医院,几位年轻的大夫热情地欢迎我,他们说:“刘老师,您一定不认识我们了,您曾经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您的事迹,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现在,我们都已经是医生了,听说您生病了,我们都很着急,您的事儿我们一直挂在心上,我们大家一起努力,您就放心吧!”2013年1月1日,1点,我顺利地做了肾移植手术。凌晨,这个好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朋友们高兴地说,这是他们新年听到的第一件大喜事。新生命新生活开始了,我又可以拿起毛笔,尽情地书写绘画了。我将全力以赴,投入到麦田里那金灿灿的收获之中。
一支小小的毛笔,陪伴我走过了一世三生的生命传奇,承载了我一生的书画情缘。我将创作更多更好的书画作品,奉献给社会,以此回报和感谢每一位关心爱护我的亲朋好友,感谢每一份祈祷和祝福。我也希望以此证明,一个没有双臂,用口用脚画画书写的人,能够走到多高多远。这支小小的毛笔,将陪伴我,创造人生新的美好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