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世界领跑的人
◎ 秦玉花
2010年12月31日,到处都洋溢着辞旧迎新的欢乐气氛。
下午,我在网上浏览时突然读到一条信息,一条被此时的欢乐衬托得更显沉重与悲痛的信息:“著名作家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于今天凌晨3点46分,在宣武医院逝世,享年59岁。”
霎时间,似有一股强大的电流将我击中,整个人都呆住了。尽管从他的文学作品以及媒体的报道中得知,他坐轮椅近四十载,患尿毒症已十多年,尽管承受着无休止痛苦的他早已经淡泊了生死,言语中常透着看破红尘的超然,尽管他总会调侃地说,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尽管他把死亡戏称为“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是,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以他的顽强坚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万没料到,这位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执著探索、笔耕不辍,写下了几百万字感人至深的作品的强者,这位鼓舞了几代人在逆境中坚强面对生活的作家,竟然会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离开,且离开的是如此突然。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所谓宿命就是无奈,所以我说是在悲剧的背景中做喜剧的演出,你不承认这种悲剧的背景,你是个傻瓜;你不做这种喜剧的奋斗,你是个懦夫。”
“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微笑着,去唱生活的歌谣。不要抱怨生活给予了太多的磨难,不必抱怨生命中有太多的曲折。大海如果失去了巨浪的翻滚,就会失去雄浑,沙漠如果失去了飞沙的狂舞,就会失去壮观,人生如果仅去求得两点一线的一帆风顺,生命也就失去了存在的魅力。”
史铁生的精辟之语,以前读到,我总会被他的深邃睿智所打动,而今重读,不免滋生出感伤之情。他始终在坚持着精神的跋涉,虽然他的生活范围十分狭小,不能够游走四方,但是却心怀辽阔;虽然他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但是却获得了超凡的思想能力。他笔下的文字,并非只是痛彻心扉的呻吟唉叹、苦闷悲戚,更有着对生命尊严的维护、渴望与热爱。他的豁达乐观,不是盲目肤浅的,而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思索,对命运是非无常的洞彻。
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我曾先后读过很多次,每一次都会被文中流露出的真情感动,每一次感动又都不尽相同。
我第一次读《我与地坛》,是在上中学的时候。
从心怀壮志的学子到延安插队的知青,从身强体健的帅小伙到足不能行的残疾人,在21岁以前,史铁生就已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为此深感彷徨。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走进了地坛。在那样一个安谧、沉寂荒芜的环境中,他的心灵与大自然产生了神秘契合。在他眼前,昆虫草木、露水尘埃,是那样卑微弱小,但仍勇敢顽强地活着,按照自己的方式和生存法则活着,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使这里不再衰败。带着物我合一的从容在去看眼前的景物,夕阳的灿烂、雨燕的高歌、孩子的脚印、苍黑的古柏、暴雨中草木泥土的气味、秋风里落叶的味道,都赋予了他人生应该有所作为的信念,激发了他用残缺身体书写丰满思想的动力。
我第二次读《我与地坛》,是在被突如其来的重病击倒,精神上近乎绝望的时候。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祝福。”
读着这些朴素的文字,有一种痛自我心底浮起。在母亲面前,我不也曾有过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吗?不也曾有过任性的、粗暴的、歇斯底里的言行举动吗?母亲对此丝毫也不计较,她理解我因痛苦而起的无名火,总是以宽恕包容的胸襟承受着一切。几十年如一日,母亲为我操碎了心,想以此来弥补对我的愧疚,可她心里的自责又何曾平息停止过呢?我的痛苦,在母亲那里是加倍了的。母亲对我的呵护,唯恐不细、不周,有所疏漏,以至于到了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地步。见我皱起眉头,她会不安地追问:“你哪儿觉得不舒服?”听我咳嗽几声或者喘口粗气,她会敢忙拉开抽屉给我找感冒药,我的每一个表情手势,每一次点头摇头,她都会用心地揣摩其中的意思。母亲把倾注在我身上的种种操心、忧心和担心,全都视之为自己应该做的,只要我笑一笑,她就会感到无比欣慰;只要我不生病,她就会觉得无限满足。
母亲是我活下去的依靠和支撑,对这一点,我想,史铁生也有同样的感受吧。然而,他的母亲却在一个秋天猝然离开,那个伤感的秋天,在他心灵深处势必已经烙下了一道永久的疮疤。我常一遍遍地想象着,他母亲弥留之际对儿子的眷念与牵挂,该是怎样割舍不下的一份厚重情节啊!
以后,我又再网上收听到了《我与地坛》的有声版本,在富有感情的朗读中细细地去领会文中的意境。
人为什么而活着?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人该怎样来看待生命中的苦难?
这些问题是史铁生自他21岁瘫痪后,每天思考的问题。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理解命运的安排,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场冤案。正职大好年华,希望却停滞在了目力所不及的远方,他觉得像是掉进了一个泥潭,挣不上来也陷不下去,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悬着。他想找到一条路,一条可以让自己走下去的路。“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写作是史铁生向命定局限发起不屈挑战的方式,他把写作看得跟生命同样重要。为此,他付出了许多超于常人的心血,承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长时间坐在轮椅上,本就已经苦不堪言,十几年前,又因双肾坏死而导致尿毒症,每隔一天就要做一次透析。透析后的第二天上午,他的精神会略好一些,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仍坚持写作。
史铁生笔下的文字,多是对生命的探寻,对人生的解读,对爱与信仰的剖析,读来深受启迪,发人深省。其作品在国内外屡屡获奖,并被译成多种语言,畅销海外,而他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则远远超过了文学意义本身。他来这个世界,似乎注定要遭受苦难的,注定是要为不可承受的伤痛划下坚强伏笔的。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是锲而不舍的毅力,坚不可摧的信念,拼搏进取的斗志。他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告诉人们,生命是宝贵的,与其抱怨命运的不公,不如抓住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来做些有益于自己也有益于他人的事情。这样,才不至因虚度时日而留有遗憾。
“也有人说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话里?童话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进一个更为纷繁而且严酷的世界,那时只怕它太娇嫩。事实上在二十一岁那年,上帝已经这样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级童话和永恒的谜语向我略露端倪。”2009年10月20日,史铁生在他的博文《我二十一岁那年(4)》中这样写道,这也是他最后更新的一篇博文。此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几年来,悼念史铁生的文章如雪片一样铺天盖地。他们中,有耄耋老者,有少男少女,有知名人士,有普通百姓。他们流露的,绝非空洞的溢美之词和言过其实的吹捧,而是真正发自肺腑的敬重与爱戴。这足以表明史铁生人格与文格的双重魅力。他用自己充满苦难的一生,见证了生前的两条诺言:能呼吸时就要有尊严地活着,而在离开之时,又要象徐志摩在《再别康桥》里写的那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史铁生曾在《我的梦想》一文中这样写道:“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一动不能动,却是个体育迷,而且是个全能体育迷。我常暗自祈祷上苍,假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有刘易斯那样一副身体就好。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选择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去往天国,冥冥中,似乎是在暗示着,新的一年,新的生活,新的开始。相信在天国,他今生难圆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成为出色的运动健将,并且,依然是个在精神世界领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