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夜 最亮的灯
◎刘 岩
有的时候在马路上，商店里，这些公共场合，不认识我的人，看见我用轮椅代步，都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猜想：“是先天的？还是小儿麻痹？还是.......”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两只瘫软麻木的腿曾经是一双舞蹈艺术家的腿。它们为我在22岁那年就赢得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大奖——全国舞蹈比赛金奖。
就是轮椅上的这双腿，为我赢取了无数荣誉和成就：“荷花杯全国舞蹈比赛金奖”。我主演的舞剧《筑城记》和《红河谷》荣获“文华奖”唯一的双奖，还获得了“五个一工程奖”。我代表中国参加了“首届亚洲青年艺术节”，荣获金奖。
2006年春晚，我与著名舞蹈家杨丽萍、谭元元合作表演舞蹈《岁寒三友——松竹梅》，当时观众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刘一腿”。
是舞蹈让我的生命升华，是舞蹈让我有了无比的幸福感。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在一万五千名演员当中，我被选为唯一的一个独舞《丝路》的舞者。
我将要在奥运舞台上为全世界展现出中国舞者的魅力！
人们会记得，在奥运会运营中心的报告里，有一段话提到我：“由于车台操作失误，提前撤出，造成独舞演员刘岩从三米高空踩空坠落，导致她严重受伤，并为此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这里说的“不可挽回”，就是我永远不能再跳舞了！
瞬间，我年轻的生命被扼杀了！
7月27日，距离开幕式只有12天,我们进行了封闭彩排。万万没想到，那一天，竟是我最后一次能用双腿来跳舞的日子。
这个节目只有1分37秒，我已经在台下练习了几千次，并且与移动车台配合了几百次，然而，就在那一天，车台提前走动了2秒钟，我仰天向后跌落，背部重重地摔在地上。本来会是我舞蹈生涯最光辉的一天，却变成了最黑、最深、最痛的夜！
当我在重症监护病房里醒来时，周围的亲人、朋友和医护人员欢呼着庆幸我还活着，我没有注意到自己毫无感觉的下肢。看着我长长的头发，护士说：“刘岩啊，要不把你的头发变成小辫子吧？”我说：“好啊，今天是我第一天住院，那就先编一个，明天编两个，后天三个，看看我最后编几个才能出院。”护士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到我身后去整理仪器，她两滴泪水落到了我的脸上。7天以后，主治医生正式通知我：“你是脊髓完全性损伤，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坐轮椅了,你瘫痪了”。听见他的话，我脑子一下懵了，“瘫痪了？” “瘫痪”这两个字怎么写？我怎么会瘫痪？
我无数次地追问妈妈：“我能好吗？”她每次都坚定地告诉我：“你能，一定能！”可我却在心里一万次地问自己：“这个‘好’是什么意义？还能跳舞吗？还是只是活着？”
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晚上，我没有胆量看下去,我关上了电视……我所在的医院距离鸟巢非常近，人群欢呼的声音都能透过窗子隐隐传来，我心里知道，那是入场仪式的时间；当满天绚烂的焰火透过窗帘映在墙上，我知道，那是表演结束了。那一天，我离鸟巢这样近，却又如此远，如同在世界上最孤独的角落里。我摸摸自己的双腿，甚至用手去打它、掐它、拧它，都没有任何知觉……我不得不承认，这双腿是我的，却又不再是我的了。
记得9岁，那是我开始学习舞蹈的年龄。我是那么热爱舞蹈，她几乎占据了我少年时代的全部记忆。有一次下暴雨，我哭闹着还要去跳舞。妈妈只好把我藏在塑料披风里，骑自行车带我去。雨水啪啪地打在斗篷上，顺着我的裤脚和鞋子淌下来。到了学校，我就像一只小落汤鸡，拖着一溜水迹飞奔到排练厅，推开大门，我愣了 …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老师听说我到了就赶了过来，她原本以为，下这么大的雨，不会有孩子来参加业余班的训练。那一天，我上了一堂只有我一个人的舞蹈课。好享受呀！
后来，我考进了北京舞蹈学院，成为一名专业的舞者。舞蹈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生命。可是现在，我失去了可以跳舞最基本的条件！
我的内心时时刻刻、反反复复地重复着的一句话，那天我终于把它大声地喊了出来——刘岩，你废了！
... ...
我废了吗？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清醒了，冷静了，开始深思了：“我，刘岩，真的废了吗？”
不！我还活着！我是有用的人！。我虽然失去了双腿，但我还有一双灵动的手; 我还能分析、思考; 我身边还有父母的厚爱，还有那么多支持我、鼓励我的人们，我还拥有很多很多，我应该能做许多许多的事。
我出院了，我把旧舞鞋整齐地收到柜子里，内心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起舞！人们说，刘岩，你是坚强的人。在我心里，“坚强”这个词不足以总结我所背负的东西。我天生内心就那么强大吗？现在回想起来，让我强大的是我的梦想——舞蹈。从我童年开始，舞蹈不仅磨砺了我的身体，更告诉我，一个舞者的价值就是展现出生命的美丽!
我决定报考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2010年，摇着轮椅的我走进了考场，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唯一的残疾博士生。经过三年的学习，去年7月，我以“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为题通过了论文答辩，我毕业了！北京舞蹈学院聘我为教授，在学校里，我将自己对舞蹈的激情和梦想在那群年轻的生命中延续。随后，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著作《手之舞之》，在这本书里，我用文字完成思想的行走，我再次体会到了从事舞蹈事业的快乐。
我积极地参与各类的慈善公益活动，成为中国舞蹈家协会的“爱心大使”, 2010年成立了“刘岩文艺专项基金”，资助孤残儿童学习舞蹈艺术。
同时，党和人民给了我太多鼓励。近年来，我接连获得“全国五四青年奖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2014年我获得了全国自强模范称号。更使我终身难忘的是，今年5月16日早上，习主席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我们“自强模范”的代表，习主席大力地肯定了残疾人这个自强不息的群体，特别使我感到温暖的是他与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大会工作人员都一一亲切握手。
一份份沉甸甸的荣誉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激励， 在华鼎奖的颁奖仪式上，我说：“一个舞者为了奥林匹克而倒下，我不后悔，我会将另一种美丽传扬下去。”
我又开始跳舞了! 轮椅是我的新舞鞋!
我跳的第一只舞蹈叫做“最深的夜，最亮的灯”。 站在侧幕候场的时候，我被一种即熟悉又陌生的情绪笼罩，是有些紧张，但是当大幕拉开，灯光亮起，音乐飘荡的时刻，我情不自禁地“划”上了舞台，“跳”了起来！舞蹈和我又熔化在一起了，我用全身的肢体在和观众分享，沟通，交流，倾诉，达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美的境界。在舞蹈的结尾，我和其他舞者们共同看着一个方向，那里似乎是一片黑暗，但我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光，我知道那里是我的未来，是我重新起舞，自由飞翔的地方！
在我的生活里，不需要怜悯;在我的字典里，没有“残疾”。一种姿态倒下，以另一种姿态站立!
坐在轮椅上，是我的另一种美丽; 站在生命的舞台上，将有无数惊喜的奇迹 !
真的, 在生命最深的夜里，有一盏最亮的灯指引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