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 恩

◎梁小昆

不到一岁时，由于一场大病，导致我双耳失聪，听力只有110分贝，属于重度耳聋。110分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摇滚音乐的电气之音，飞机起飞的轰鸣声、电钻工作的突突声，还有自然界的那一声隆隆响雷，这些都是110分贝以上的声音，如果这个世界只有110分贝的声音，健全人连续听两个小时就会损害耳朵的听神经，导致耳聋，伤害不可逆转，而这些声音在我耳里却恰似温柔。

正咿咿呀呀学语的年龄阶段我错过了，直到三四岁我还不能说话。那时候，我的家人一直认为我“贵人语迟”，我的妈妈甚至会解释说爱因斯坦六岁才会开口说话。然而有一天，母亲带我再次去医院，医生当下就给我做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手术——剪舌系带。手术台其实是一把硕大的座椅，我坐在上面无法达到医生操作的高度，最后坐在妈妈的腿上，两只手死死地把着妈妈的胳膊做扶手。面对我呆呆的表情，医生给了我舌系带狠命的一刀。不记得自己痛不痛，只记得妈妈快要流出泪的眼睛，那种怜爱疼惜的眼神好像有一丝看到希望的感觉，妈妈紧紧抱着我的小身子匆匆回家。我们等一周后拆线时出现奇迹，舌系带手术很成功，精诚所至但金石未能为开。

直到有一天，同仁医院一位叫邓元诚的医生给了我母亲一本海伦·凯勒的书《我生活的故事》，他告诉我母亲必须接受我耳聋的事实，他说好好教孩子说话吧。从那时起，我四岁六个月开始戴上助听器，跟母亲开始了漫长的语言康复道路。可以说，学说话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跟大家一样，就是“妈妈”。我学了三个多月才真正有意识地知道眼前教我发音的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无数次重复了两万遍发音的妈妈。从此以后，我知道了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品都有他相对应的名称。学会了简单的词汇之后就是掌握成片成片的句子，即便是我上了普通的小学，妈妈依然每天还要留出一些时间来纠正我发音, 教我说话。从语音的矫正到对语义的理解这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因此直到我小学五年级才学会如何在不同的语境下听懂别人的潜台词。现在我的母亲因为我而改行，从事了聋儿康复教育事业，她也是国内聋儿康复事业的开拓者之一。

时至今日，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坚强，看到了什么叫坚韧，看到了什么叫坚定。在她的影响下，我对任何事情都报以认真的态度去面对，甚至追求完美。母亲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感恩，我要感谢感恩的人很多，从我学说话开始，从我求学道路的一路波折开始，从我最终获得博士学位并回归主流社会开始，所有的人都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和扶持。

1989年5月，我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到首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但是学校老师在获悉我的听力情况后，都表现出些许顾虑和担心，迟迟没有给我发下录取通知单。有一天，学校教务处的老师通知我来学校“面试”，想从各方面来了解我的情况。老师们的问题果然印证了我的想法，从小学到中学，完全是另一个阶段的学习方式，他们担心我入学之后跟不上大家的进度。我当时的助听器还不是很好，费劲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问题，然后又费劲地想了一通怎么应对，最后还费劲地一个一个回答老师的问题。那个时间、过程尤其漫长，我通过老师们议论纷纷的口型知道他们在说我反应慢，我急了，似有哭腔地着急着说，“老师我学习能力强，从小到大我学东西快”；“老师，上课听不懂我还可以下课花时间补”；“老师，我得过全国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第二名”；“老师，我还得过讲故事比赛一等奖”；“老师，……”。就这么几句话我在现场翻来覆去地讲，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跟上这家重点中学的学习进度，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在这里上学。说着说着，我突然想到德智体美要全面发展，马上在现场给老师们表演了一段霹雳舞，等我跳完已经是大汗淋淋，老师们可能最终看到我这样的心态，当场就给了我那一张红红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父亲也在场，走出教务处的门口，父亲看到了我手里的通知书如释重负，没有多问，他说：“儿子，懂事了。”那时候我就懂得了当你跟别人终归有一样东西不一样时，要争取时间来让别人更多地了解自己，理解自己。

我一直都是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到中学，保送到大学。1999年我大学毕业，获得了经济学学士学位。这一次我想为自己做一个选择，我喜欢艺术，喜欢电影，我希望在我三十而立之前选择一个我更感兴趣的专业。2003年，我下定决心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之前我的专业是经济学，而现在却要大跨度，甚至跨行跨专业地选择电影，这其中的难度是我从未想到过的，考研两次费时两年才考上我梦寐以求的专业。因为艰难，因为走过的弯路太多，我就像一个老童生一样，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从2004年的苦宅家门备考研究生到2012年终获电影学博士学位，整整八年。这八年来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对我来说知识结构的巩固和更新已经不是我的最终目标，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种方式，能够发现自己的潜能，能够快乐地获取知识，甚至能够疯狂释放自己的能量。最最重要的是，生活的历练和视野的开拓让我找到了更多看待世界、认知世界的途径。我似乎领悟到了真正回归主流社会的内在意义，我如果能够快乐地实现自我价值并将之回馈给我的家人和朋友，我如果能够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位，并将自己的能量回报给社会和其他需要帮助的人，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感恩。

2012年5月博士学位毕业典礼，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来了，他们是第一次来参加我的典礼，我的妻子也在那天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赶来跟我合影，那天是我一辈子中最幸福的日子，刻骨铭心。看着家人和妻子为我高兴的样子，我百感交集，除了感激他们之外，还应该感谢人生道路上的“阴差阳错”，正因为人生道路的不可预见性，你会发现有这么多的事情会在不经意之间扭转，会在无形间改变，会在你有心关注的时候骤然消失，会在你无心留意的时候又悄然出现，这其中有惊喜，有幸福，有憧憬，有快乐，也有悲痛和绝望……回过头来看，所有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