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春光里

　　◎ 李延芳

　　我曾有一双灵活有力的腿，她带我奔跑跳跃，带我去所有想去的地方，不知疲倦。如果你看到过草原上飞驰的小鹿，就不难想象我那时的轻盈脚步。走如风的感觉真是快哉！

　　忽有一天，我的腿开始疼痛、沉重，走路日渐艰难。她不再灵活有力，一颗石子就能打乱她的重心，一段不长的路就足以使她筋疲力尽。但，双腿依然带着我行走，风里、雨里、雪里，一瘸一拐，只有我懂得她的艰辛，只有她懂得我的渴望。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力带着我负重前行，一间斗室，三面是墙，我们在囚禁中煎熬，任青春蹉跎埋葬。不然又能怎样？

　　碧绿的树叶在空中舞蹈，片片荧光欢快地闪烁，起风了。一点、两点、更多点水痕投在灰色的墙上，整面墙渐渐斑驳零乱，下雨了。夜色浸染白昼，视线里只剩下点点星光，模糊地明灭，又是夜晚了，望不到尽头的长夜。一窗一世界，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我贫瘠，斑斓尘世渐行渐远，我只能隔窗观望；我富有，窗外的世界广阔，长空飞鸟尽收眼底。一缕阳光、一阵鸽哨，都挑逗着我走出去的念想。

　　去年年末，我收到了残联送来的一份特殊的礼物——电动轮椅。那是我渴望已久的代步工具。座椅松软，椅背可根据需要调节角度，控制器灵敏，只要轻轻推动控制器，轮椅就能带我到想去的地方，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关注天气，只要温度适宜，风力不大，我就会坐上电动轮椅驶出家门。水泥路面在脚下铺展而过，略带寒意的风拂过脸颊，那是来自远方的问候留下温润的抚摸，天地广阔，任我徜徉。尘封的心在歌唱，沉重的腿在歌唱，我已融进春光里，化作一片树叶，一团飘絮。

　　怀着一份欣喜，我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间行进，往昔的记忆无需收集自涌来，邻居家低矮的土墙不见了，水泥墙托起高高的鸽舍。街上，不时有汽车驶过，对面，奶奶追着小孙子喊：“车来了，快靠边儿！”我也是这条街上跑大的孩子，贪玩不肯趁亮回家，天黑下来了，才怯生生随伙伴红躲进她家。一见奶奶找来，我豁然有了走进夜色的胆量。那时的孩子离自由更近。

　　街上的行人看上去都很陌生，来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小村的新陈代谢从未停歇。我趟过岁月的河流，满脑子是十几年前的景象。

　　“是延芳吧？”在一条街巷的尽头，一位老人望着我，他的脚边是一大两小三只山羊。我仔细打量老人的相貌。哈，有印象，按辈分，我该叫他爷爷。以前这么称呼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觉得不太合适，现在那个年轻人已是两鬓飞霜，总算实至名归了。“这个轮椅好，自己想去哪去哪，这下你妈可‘解放’了。”爷爷说。这些年，我对妈妈的“剥削”尽人皆知，妈妈从来没喊过累，以至于在我倍感囚禁之苦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妈妈也在承受劳役之刑。

　　老山羊毛色灰白，拖一缕长胡子在土坡上吃草，两只小山羊低着脑袋在草丛间好奇地探寻着什么，尖尖的草叶伸进一只小羊的鼻孔，小羊耸耸小巧的鼻子，抖抖耳朵，白得发亮的小身子“噌”的一下蹿下春草丰美的土坡。爷爷说，这两只小山羊刚出生一个月，这是第一次出来吃草。簇新的小生命忽闪着一双溜圆清亮的小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脚下晃动的树荫，远处摇曳的翠竹，它在研究这个奇妙的世界，第一次的兴奋从它的眼中漫流到我心上。

　　这条街的后面仅有一家，置于荒野与良田之间。印象里，这是一片荒芜之地。如今依旧。远处是野草、老树，高低起伏，绿意盎然，层层叠叠。近处的一片洼地上，一株桃花正在怒放，粉嫩动人，若云蒸霞蔚。已是人间四月天，迟开的桃花于幽静处独享一世繁华。我不由得想起那首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那是何等清淡悠然的意境！轮椅带着我驶入其间，轮胎浸染野花的清香，我就像这荒野间新拥立的皇帝，好想陪我的臣民匍匐成一片姹紫嫣红，葱笼一生、荒芜一生。

　　天色暗下来，我采一朵蒲公英回家。月光下，蒲公英的影子随我的身影轻轻颤动，留下一路清香。只是已不见伴我回家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