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血色年轮
◎ 李延芳
第一章 枪声惊魂
此刻,他正揪起拴在木箱子上的一根皮条磨刀,剃刀上下翻飞,呼呼生风,颇有点屠夫的架势。赵靖岩中等个头,长方脸,小寸头,两道粗眉安分地横卧在宽宽的脑门之下,眼似铜铃炯炯有神。
清平茶馆的小伙计青子一屁股坐在赵靖岩身边的小方凳上,赵靖岩没抬头,照旧磨他的刀,只凭着那股打鼻儿的茶香就知道是谁来了。青子是剃头摊的常客,他来这儿多半是神侃。他比赵靖岩小两岁,二十刚出头,不过他比赵靖岩能白话多了,这一点从他那张又扁又长的蛤蟆嘴上就能看出点儿端倪来。更何况三教九流、人神鬼怪都在茶馆里出出入入,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茶馆小天地却也是各种大事小情奇闻趣事的集散地,青子想不耳听八方都难,偏偏他这张嘴又跟盘子似的盛不住话,逮嘛流嘛,一见到赵靖岩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听说了吗?卢沟桥失守了,关东军他娘的还真厉害!”青子甩开手巾赶苍蝇。
赵靖岩直起腰来望着青子,琢磨着这句话究竟有多少可信度,不是赵靖岩生性多疑,实在是青子说话太没谱儿,他明明昨天还把何基沣的29军吹得神乎其神,说有这道铁闸把守别说是日本人,就是一只鸟也飞不过河,怎么说失守就失守了呢?
“别听你那些茶客瞎嘀咕,指不定真假呢。”赵靖岩接着磨刀。
“嘿,这事还有开玩笑的?我是听何先生说的,不信你问去呀!”
何道文先生今年五十六岁,身子骨单薄,却是精神矍铄。他过去是教私塾的,教书育人大半辈子,培养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农家娃。如今都时兴上新式学堂了,何先生只好改行在夏维轩饭庄对面摆了个摊子,代人写写书信、春联、喜字什么的,有钱给几个,没钱就算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是动动笔的事,闲着也是闲着。”何先生待人有种书生特有的热情与温和,见了谁都笑容可拘的,客气得了不得,好像你能到他摊上站一站就赏他多大脸似的。今天,何先生一点精神头儿也没有,脸色阴沉,眉头紧锁,眼睛茫然地盯着街上,一把银灰的山羊胡在手里捻来捻去,若有所思,太阳光把个长溜溜的秃脑袋照得金灿灿,汗汪汪的,也不知道往阴凉地里挪挪。赵靖岩拔下自己摊上的一把黑油布伞罩在何先生头上,他还浑然不觉。赵靖岩已明白青子所言不虚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一天夜里,一队日本兵穿过玲珑镇向南进发,直抵巨象村。脚步声、打门声、叫骂声最先惊醒了小村里的狗,家家户户的狗狂叫着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没有院门阻挡的人家,狗早已跑到了街上,承担起了驱赶不速之客的任务。赵靖岩家住在村子的西南角,街里的嘈杂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惊醒了赵靖岩,他迅速跑出屋子,一蹿上了墙头。只见远方幽暗的夜色里一束束火光延着街巷快速移动,枪声响处红光点点,此起彼伏,那是不速之客们在用子弹告诉狗们:我比你凶!当然也是在震慑人。深夜的寂静破碎在血光里。赵靖岩隐约听到身后也响起了微弱的脚步声,料定整个村子已全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了。他一猫腰溜下墙头,蹲在房檐下猜测着日本人包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究竟想干什么。
赵靖岩家算是平静的,他哥哥赵靖初家此刻已是“宾客”云集了。
嘉京是被一阵震荡颠醒的,父亲赵靖初抱着他踉踉跄跄往最西面的屋里走,随后嘉京妈和姐姐嘉菱也被人驱赶着进来了。嘉菱缩在她妈身后,一双手紧抓着母亲的蓝格子小褂,衣服随手瑟瑟颤抖。驱赶他们的人个个是手持长枪,枪上还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刺刀。小煤油灯在嘉京妈手里摇摇晃晃,灯光如豆,看什么都不甚清晰,惟独那刺刀寒光闪闪,亮得刺眼惊心。
那些人咿哩哇啦说了些什么,嘉京一句也不明白,从那生硬的语气里猜测应该是喝斥或者命令。这是些什么人呢?到了别人家还这么横!嘉京正想着,忽然听到有很多脚步声由远而近,看来家里又来人了。嘉京妈就着灯光一边给嘉菱梳头,一边轻声说:
“看这驾势日本人还来了不少呢。”
“估计不止咱家,咱这村里的日本人恐怕比中国人还多呢。”赵靖初若有所思地说。
嘉京妈扯着红头绳的手停在半空中,望着小窗外深沉的夜色发呆。
一个日本兵大步走了进来,铮铮的马靴声震得人心都要蹦出来了。来人一把揪起嘉菱的胳膊就往外抻,嘉菱吓坏了,紧紧揽住母亲不放,嘉京妈死死抱住女儿的腰大声嚷:
“你要干什么?放开她!”
赵靖初一步跨到日本兵的面前,笑眯眯地连连作揖鞠躬:
“呵呵,长官,有什么事?我替孩子去行不?”
语言不通,表情和手势却是相通的,日本兵放开手,一个劲儿往嘴里划拉,嘴巴一张一合做出吃饭的样子。赵靖初明白了。
“日本人让嘉菱给他们做饭去,要不就让嘉菱去吧,没事儿。”他扭头对媳妇说。
“她没做过饭,我去好了。”嘉京妈瞪了丈夫一眼,刚一挪步日本兵的枪刷地对准了她,眉宇之间浮现出腾腾杀气。很明显,他们信得过孩子,信不过大人。
“我去,我会做饭。”
嘉菱出奇地镇静,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目光中再没有一点恐惧的神色,从容地随日本兵出去了。
嘉菱家的屋里屋外到处是横躺竖卧的日本兵,有的呼呼大睡,有的懒洋洋地说笑,嘉菱从他们身边迈过去,真想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跺他们几脚,可是她没敢那样做,她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和门楼旁边倒在血泊里的小黑狗不会有两样。嘉菱乖乖进了厨房。她虽说没做过饭,不过,把生的鼓捣成熟的还用学吗?招待这群人有好手艺也是浪费,嘉菱正好练练手。嘉菱找到家里的面袋子,舀了两碗玉米面倒进一个绿瓦盆里,兑上四瓢水,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仅有的那点玉米面禁不住三舀两舀就舀光了,面糊还是稀得顺手指缝流。嘉菱正犯愁,一脚踢倒了水缸底下的菜篮子,这是昨天晚上喂猪剩下的,正好派上用场。她暗暗高兴,不择不洗,连根带叶,连青带黄,叮叮当当一阵乱剁,全搀进面糊里,黄灿灿绿莹莹的饼子,贴了溜边溜沿儿一大锅。嘉菱擦了擦额头的汗,坐下来烧火。树枝在风箱呼哧呼哧地喘息中噼里啪啦地响,灶堂里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嘉菱秀气可爱的小脸蛋上,脸色时而黄得庄严,时而红得娇艳。嘉菱不经意地瞟了眼门口,发现带她进来的那个士兵还站在门边紧盯着她,无疑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嘉菱不动声色地专挑湿柴烧,湿柴不爱着,灶口冒出的浓烟吞没了火苗,一时间满屋子烟雾弥漫,对面看不见人。日本兵捂着嘴咳嗽了一阵,实在受不了了,揉着眼睛跑出了厨房。嘉菱做了个鬼脸,熏红的双眼盈满了泪,浓烟缭绕的小屋里响起小姑娘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第二章 奉若上宾
“你还嫌日本兵把咱们糟蹋得不够呀!自己都舍不得喝,给坏人喝?你以为他们是谁?是你祖宗呀?”嘉京妈脸一绷,埋怨丈夫说。
“对喽!不是祖宗胜似祖宗!一家人的小命儿都在他们手里攥着呢,一口酒算的了什么?妇人之见……”赵靖初摇头晃脑地反驳。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岂会有错?赵靖初得意洋洋地等着日本人的反应。工夫不大,堂屋进来了一群人,别人赵靖初不认识,拿走酒坛子的人他还是认得的,那个士兵客气地把赵靖初一家请到了外面。屋子中央站了六七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四方脸,粗眉大眼,鼻子下面留一小撮卫生胡的男人,他脚上的高腰马靴黝黑锃亮,一尘不染,身上的军装比普遍士兵穿的略新一点,佩着军衔,具体属于哪个级别赵靖初不懂,从他那种刚毅冷俊的神情中赵靖初看出他不是一般军官。果然,有翻译用不太流畅的普通话告诉赵靖初,他就是禾禾木大队长。
小队长枭本拿出两盒肉罐头,用刀撬开盒盖,把肉切成小块,然后又规规矩矩地站到禾禾木身后。对着这冷气逼人的一群人,赵靖初浑身上下不自在,脊梁骨直冒凉气,坐在自家的小方凳上竟也战战兢兢。赵靖初的热情好客禾禾木大为受用,他要和他共饮一杯,交个朋友。说了一堆中日亲善的话之后,禾禾木展开一张地图,指指运河边上的一块用红笔圈上的地方,提出要在那里建一座军营。赵靖初除了“好好好”、“是是是”什么也不敢说,明摆着日本人盯上巨象不是一天两天了,连这么精确的地图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绘制出来了,自个儿再舍不得那四亩地怕是也无力回天了。不过,日本兵要在巨象安营扎寨,抱住了这棵大树好处自然是大大的,比种地强百倍,那几亩地就去他的呗!赵靖初脑子活泛,几秒钟的工夫就转过弯来了。他掰下一块玉米饼子请禾禾木尝尝地道的中国风味。禾禾木打算在村里站稳脚跟,巴不得多遇到些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顺民。征服包括武力征服和情感征服,禾禾木的高明之处在于软硬兼施。禾禾木接过黄绿杂糅的玉米饼子放到鼻间闻了闻,伸出大拇指赞道:“香!香!”淡淡的野菜味让他想到了小时候,那时日子苦,母亲经常熬的那种野菜粥差不多就是这个味儿。禾禾木一激动,张开海口狠狠咬下一大块。禾禾木没嚼两下就发现不对劲了,这东西的滋味实在不如肉罐头,他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在嘴里倒来倒去,折腾到舌头根发酸,还是咽不下去。看着禾禾木的狼狈样,嘉菱心里那叫一个痛快。赵靖初觉察到了禾禾木的不对劲,自己也掰了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立马又悉数吐出来,他狠很瞪了嘉菱一眼,赶紧解释说:
“这是孩子做的,她没做过饭,多包涵,多包涵,快吐了吧,怪难吃的。”
赵靖初双手伸到禾禾木的下巴底下等着接,禾禾木使劲伸了伸脖子硬是咽下去了。赵靖初立马倒一杯花雕,殷勤地捧到禾禾木眼前,禾禾木一饮而尽。他虽说嘴里依旧夸嘉菱做的香,手却绝不再碰一碰那“美味”了。
从始至终,嘉京稍微感点兴趣的一句话就是禾禾木说他也有个儿子,和嘉京差不多大。他还笑眯眯地摸摸嘉京的头,很亲昵的样子,好像已经把嘉京当成了自己千里之外的儿子。嘉京还是害怕得直往他妈怀里钻。他害怕禾禾木那双虎视眈眈,不怒自威的眼睛,悄悄低下头,小脸儿吓得煞白。
“巨象村”当然是因其形状而得名。村前是一望无垠的平展展的农田,养育着祖祖辈辈的庄稼人。田地中间一条弯弯曲曲又细又长的渠道引来清凌凌的运河水,人们形象地称之为象鼻子。生活在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块地肥水美的宝地,象鼻子旱可取水,涝可泄洪,全村一半的粮田都集中在象鼻子左右,那可是全村人的命根子呦。
赵靖初和邢保长陪禾禾木察看建造军营的地址。象鼻子附近地势平整,视野开阔,而且可以水陆兼顾,禾禾木非常满意。邢保长可犯难了,这地方让他们霸占了还了得?全村老小喝西北风去呀!他赶紧小心翼翼地跟禾禾木商量:
“这周围都是乡亲们的粮田,大伙还指着它活命呢,能不能换一块地方?往北、往西都有荒地,用不用到那些地方看看去?”
“这地方迟早都是我们的,连你们都是!”翻译语气生硬地转述了禾禾木的话。
邢保长不敢言语了,偷偷瞟了赵靖初一眼,赵靖初没听见似的,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居然面露得意之色。邢保长的火气腾腾地窜,他憋着气,又说:“就怕乡亲们不愿意啊!”
“所以呀,这事儿就看你们的喽,干得好黄军不会亏待你们的。”翻译拍了拍赵靖初的肩膀,又拍拍邢保长的肩膀,浅浅一笑,意味深长。
赵靖初在地里找到了顾昔山。大太阳底下,顾昔山赤裸着上身正专注地拔稻田里的草,古铜色的脊背淌下串串汗珠子,像成熟的稻谷,金光闪闪地流动。
“大哥,今年你这稻子长得不错呀,比我那强。”赵靖初揪了几粒半青半黄的稻粒捏了捏。
“我和您往哪比啊?”顾昔山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您挣得不是洋人的钱吗?我这几粒稻子在您眼里算个什么呀?”
“什么洋人的钱呀,洋人的钱是方的是圆的我都不知道。”赵靖初在田埂上蹲下来,说“大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连我自个儿也他妈看不起自个儿,不缺爹不少娘的让他们这么摆布?跟头小蒜似的!我也恨小日本儿,恨得牙根子八丈长。可你得活着才能报仇雪恨吧,得把眼光放长远点,明知道咱们在人家眼里连只蚂蚁都不如,就更得自个儿爱惜自个儿了不是?”
“你怕啦?”顾昔山直起腰轻蔑地瞪着他问。
“我怕?哈哈……随你怎么想吧。蒋介石都灰溜溜撤了,咱们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算个啥呀?眼下咱们成了掉在后娘手里的娃儿,得学着自个儿保护自个儿、自个儿救自个儿呀……”赵靖初贫了半天才想起正事,于是又说:“对了,日本人要在这块地上建军营,听说以后还要建飞机场呢,你这稻子怕是要收……”
“什么?他们想的美!”没等赵靖初说完,顾昔山就大声嚷嚷开了:“要是咱自己的部队在这儿建军营我二话不说,立马儿拔腿走人,用这点庄稼换个安生日子,值了!他小日本子建军营门儿也没有!他们想在中国的天上地下横行霸道啊!嘿嘿,姥姥!”
顾昔山气乎乎地抡起锄头,扛上肩头,差点削到赵靖初的鼻子。顾昔山走出老远了,赵靖初还站在田埂上发愣呢,脑袋里嗡嗡的响。
日本兵在村子的三个出口分别设置了关卡,对进出的村民进行检查,一旦发现神色可疑的人就要带走审问。村民们个个人心惶惶,没有重要的事情不敢轻易出门。百姓胆小,日本人胆子更小,初来乍到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敌人,生怕一不留神遭了暗算,盘查起来也就越发小心仔细。两个日本兵把赵靖岩的剃头挑子翻了个底朝天之后,赵靖岩终于可以进村了。
“回自个儿的家还得用你们点头,谁用你当家……”
赵靖岩心里憋闷,边走边骂。顾昔山从后边叫住了赵靖岩,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在村子里,日本兵随处可见,街坊邻居们连说句话也不自由了。
“日本人要在河边建军营,你们家的地也在那边吧。”顾昔山问。
“什么?建军营!” 赵靖岩着实吃了一惊,困扰了他好几天的疑团,总算破译了。
“他们要是在这儿安家落户,咱老百姓可遭大罪了。”赵靖岩忧心忡忡地说。
“可不是吗,头一遭就是填不饱肚子,活命都难,还怎么跟小鬼子斗,倒在鬼子枪口下是英雄,倒在自家炕头上算什么能耐?”顾昔山说到激愤处举起铁拳当当地捶着大豆家的土墙,黄土面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说的好!咱们不是由着他们捏弄的软柿子。我们分头去给街坊们鼓鼓劲,齐心协力好办事,大伙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赵靖岩说。
“我问过了,家家都不打算让地,只有你大哥——好像挺支持日本人的。”顾昔山观察着赵靖岩的反应,他希望赵靖岩能说服他哥哥,至少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人不是孬种。
第三章 兄弟反目
赵靖岩立刻挑起剃头挑子,气冲冲来找赵靖初。在到赵靖初家门口,一个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死活不让进。赵靖岩径直往院里闯。又有几个士兵围上来又推又拽还咿哩哇啦地冲他吼。赵靖初正陪禾禾木研究建造军营的一系列具体事宜,院子里的吼叫声惊动了禾禾木,他不高兴地命令手下人打开门,放外面的人进来。赵靖岩才五六天没来哥哥家,没想到这里竟然变成日军的临时指挥所了。
堂屋正中的墙上端端正正挂了一面太阳旗,一轮红日居中,辉映着白色的旗面。旗子挺大,把以前贴过富富有鱼、招财进宝那些年画的黄印子全盖在底下了。旗子下面端坐着虎视眈眈的禾禾木,他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敲着八仙桌上的一叠纸,桌角横一把菊花军刀。赵靖初站在禾禾木身边,手里还捏着一支笔,鼻尖上满是黑糊糊的墨水,活脱一个跳梁小丑。
“哥,你谱儿够大的呀,守门的都换成两条腿的了。”赵靖岩冲着赵靖初阴阳怪气的说。
赵靖岩从没用这种语气和他哥哥说过话,长兄为父,更何况他又没见过父亲,在赵靖岩心里哥哥始终是座值得仰视的山,除了尊敬还是尊敬,但是现在他特别特别的看不起这个哥哥了,赵靖初的堕落出乎他的意料,一念之间竟是判若两人了。
禾禾木两道锐利的目光望向赵靖岩。
“他是谁?”翻译解释。
“哈……这是我二弟,来找我的,您先忙着,哈哈……先忙着。”赵靖初推推搡搡把赵靖岩推进了西厢房。
如今赵靖初一家四口住在四面透风的小厢房里,三间上房腾出来全给禾禾木和他的部下办公了。嘉京妈坐在窗前补袜子,两个孩子在旁边玩翻绳,一家人终日闷在屋里,多余的话不敢说,连大气也不敢出。往日嘉京一见到赵靖岩就少不了上蹿下跳闹一阵,今天赵靖岩憋了一肚子火气,脸色自然好看不了,嘉京连声也没敢吭,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瞧瞧爸爸,又瞟瞟二叔。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中国人不?”赵靖岩往锅台上一坐先开了口。
“坐这儿吧,锅里煮着粥呢。”嘉京妈说着把一个小板凳放在赵靖岩脚边,赵靖岩这才感觉屁股底下热乎乎的。
“看你说的,那还用问?”赵靖初自知理亏,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好!那你干嘛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干嘛答应让出咱家的地?”赵靖岩指着窗外探头探脑的日本兵厉声问。
赵靖初吓坏了,挡到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前面,声音更低了:“谁愿意和他们穿一条裤子,这不是刀架在脖子上没法子吗?事情明摆着,你同意他得盖,你不同意他也得盖,干嘛不送个人情呢,跟小鬼子对着干肯定要吃大亏的。”
“呵,照你这么说中国的大片土地都送礼算了?”
“嗨,我说的不是不抵抗,是用更聪明的法子抵抗,先把他们稳住,以后慢慢再找机会治他们。眼下敌人都荷枪实弹在你眼皮底下转悠,得罪不起又赶不走,你说怎么办?”
“村里安了狼窝就更难办了,老百姓还有什么以后?”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不至于那么可怕吧,别把事儿想得那么糟,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日本人不是兔子,是“狼”,吃肉的“狼”!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是侵略,不可能对猎物发善心。你知道吗?你这叫助纣为虐!”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是狼是兔子等着瞧,咱俩谁说了也不算。日本人要干什么我拦不着,你别把怨气都撒在我身上好不好。”赵靖初不耐烦了,哐当一脚踢开门走了。
赵靖岩追到门口,冲着赵靖初的背影嚷:“你记住了,你那四亩地有我和娘一半,你那半爱送礼不送礼我管不着,我那半儿一寸也不让!”
嘉京妈早料到这兄弟俩会谈崩的,安危利害的规劝话她说了不下一马车,赵靖初照样是我行我素,苍蝇似的追在日本人的屁股后边献殷勤。你说你的千般道理,他有他的一定之规,丈夫的倔脾气她是领教够了。这会儿她也只能一再劝二弟消消气,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肚子闷气呢?
第四章 血染斜阳
“我让你们猖狂!我让你们猖狂……”
大豆挥着镰刀割一下稻子骂一句,没有一点往年丰收时的喜悦。嫩生生的稻苗软绵绵地倒地,老大的不情愿。顾昔山走进地里问大豆:
“你怕了咋的?这瞎瞎瘪瘪的稻谷到家一晒还能剩下什么呀。”
“哎!不是怕,我琢磨着咱这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不如提前割了,好歹还能见着点粮食。”
大豆撩起衣襟擦汗,看到远处几家人还像往常一样拔草、浇水,还有人拿着铁锹棍棒站在地头张望,或者说是看守,大豆的脸有点发烧,谁家不缺粮,谁不怕那冒烟的家伙,唯独自个儿吓得跟三孙子似的,怪没面子的!大豆这样想着,便也收起镰刀,招呼老婆孩子把割倒的稻子捆成捆,背回家,剩下的不割了。
小力巴和大人们一起抱稻子,几个人身上沾满了绿油油的稻叶和尘土。嘉京和嘉菱从田边路过,看到小力巴夹两捆稻子满头大汗地从地中间一溜小跑奔过来,汗水流过的两颊留下了两条清晰的白印,姐弟俩赶紧捡起地头的稻捆帮忙装筐。
“放下!是你们家的吗?”小力巴厉声喝住了姐弟俩。“快滚!汉奸!”他双手叉腰,恶狠狠地骂。
嘉菱咬咬嘴唇,扯了弟弟一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稻田。泥鳅和小力巴还在姐弟俩的身后骂,唯恐他们听不到。
运河两岸杨柳依依,绿枝拂水,树下是如带的浅滩,芦苇密布,郁郁葱葱,延水铺展。晚风拂过河滩,柳丝轻摇,青草弄波,风里飘满了野花的清香,微风牵着芦苇的手舞成一片。嘉菱和嘉京坐在河边,听着耳边沙沙的风声,看着夜色把河水层层染黑,给周围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黑纱。远处的人们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或移动或静止的小黑点,渐渐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姐,咱们回家不?”嘉京抱着膝盖,轻声问。
“咱们还有家吗?”嘉菱托着腮,凄凄哀哀地说。沉思了一会儿,她又说,“咱们去奶奶家吧。”
姐姐就是嘉京的主心骨儿,他也不想回家。嘉菱拽起弟弟,拍拍屁股去了后街的奶奶家。奶奶家因为地方偏僻倒没住进日本兵,算的上是难得的闹中取静的所在了。
军营如期动工了,一望无尽的稻苗齐刷刷地立在田里。村民们三五成群守在地头,不少人的手里还拎着锄镐、镰刀、斧子、菜刀一类的锋利之物,人们豁出去了,砍一个够本儿,砍俩赚一个。日本军车浩浩荡荡鱼贯而来,车上装满了大块的灰砖,最前面的一辆卡车运来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村民们自动在地头手臂相扣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剑拔弩张惊心动魄的大场面禾禾木见得多了,怎么会把这些乡巴老放在眼里?他从容地走下车,命令训练有素的日本兵斩断人龙,打通车道。日本兵随即如下山的猛虎扑向人墙,人墙猛地向后移去,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肩背一用力又一点点蹭回来,老人孩子夹在人群里东倒西歪脚底下没跟,接二连三的摔倒,旁边的人又接二连三地顶上去。贫苦百姓终究抵挡不住体格健壮久经沙场的日本兵,村民们很快撑不住了,人龙断开一个个豁口子,砖车大摇大摆地开进田间。情急之下,赵靖岩扯开嗓子冲着杂乱的人群大喊:
“把车围住!快!”
话音未落,村民们已经纷纷奔向十余辆砖车,有的人钻进驾驶室里和司机打成一团,还有的人和日本兵展开肉搏。士兵没动用武器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刁民居然不识抬举,这可激怒了禾禾木,他随手抓起一挺机枪朝空中一阵猛射,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得人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乘着人们发愣的机会,禾禾木一声令下,所有的砖车都加大马力直接撞向人群。大豆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顾昔山,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撞出了两米开外,鲜血染红了绿油油的稻苗。在那一瞬间,葬身车下的又岂止大豆一人?
这天一早,赵靖岩挑起剃头挑子刚要出家门就被嘉京截住了,他死磨硬泡非要跟二叔去玲珑镇不可,赵靖岩没办法,只好带上了这个“小尾巴”。从巨象到镇上走水路最近,直达嘛。赵靖岩挑着担子先上了船,嘴里吆喝嘉京跟上。船家也是附近村里的人,常年在这条河上接来送往,都熟识。
船上除了嘉京和赵靖岩之外还有五个人,都是附近的村民,赵靖岩和他们熟得很。船一离岸,几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大骂开了日本鬼子,个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嘉京又想到了小力巴的爸爸大豆,他摔在稻田里,当时很多人都围过去看了,他不敢看,听说是撞折了腿,嘴里还喷出了好多血,小力巴哭得可惨了。嘉京往船边蹭了蹭,一双脚板伸进河里,啪啪地拍打水面,一串串白亮的水花溅落在片片绿汪汪的荷叶上,留下一颗颗滚动的泪珠。
赵靖岩摆摊的地方是玲珑镇东头的田家胡同斜对过,在他旁边还有几个卖针线布头、蔬菜水果的,再往西更热闹,说书的,唱曲的,打把势卖艺的,大呼小叫的,抑扬顿挫的,粗糙的、华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很难说那就是美,不过都是为了生计,为了生计就得卖把子力气,尤其在这动荡不安的年月里生存更是异乎寻常的艰难。其实,即使这般卖力,各家的生意还是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很多。为什么?没人呀!大街上常有横冲直撞的日本兵和日本军车经过,没有重要的事谁也不愿出家门,像冬眠的青蛙,躲在安全的地方冬眠。只是再冷的冬天也是有盼头的,数到五九六九春天就来了,而玲珑镇的冬天还长着呢,谁也看不到尽头。
最初,赵靖岩摆摊的位置在何先生旁边,身后是一棵老槐树,雨淋不透,日晒不透,清风送爽,槐花幽香,好不惬意!可是没呆两天,夏维轩的马老板就拖着那张又黑又长的马脸往赵靖岩跟前一站发了话:
“做生意都图个吉利,原来我那儿是出门走字儿,现如今是出门撞刀子,不好,你赶紧挪开啊,别等我说第二遍!”
就冲马老板那副不可一世的尊容,赵靖岩打定了主意,打断了腿也不搬。赵靖岩想: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的?我又不是你店里的伙计。出了夏维轩就不是你的地盘了,你有什么权利管到街对面来?那时赵靖岩初来镇上摆摊,不晓得马老板的厉害。倒是青子,玲珑镇生,玲珑镇长,又天生的八面玲珑,年纪轻轻就已是个老于世故的小滑头了。他素来听说马老板黑白两道通吃,他的威风、猖狂、肆无忌惮,很大程度上就因为他有一群朋友撑腰,他的可怕也就在这里,谁要是得罪了他就别想在这个镇子上混了。当然,这些话,青子是不能和赵靖岩说的,否则只会起反作用。他眼珠一转,劝赵靖岩道:
“你要想在这条街上混,就别为这点小事绊倒了,小石头踢开,大石头绕开,不耽误赶路是真格的。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跟马老板那号小肚鸡肠的人计较不值得。”
赵靖岩想想也是这个理,便把摊子挪到了泰安丧葬用品店的前面。泰安出售的本就是些晦气到家的东西,因此店掌柜老陈也没那些穷讲究。
泰安小店的门外摆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圈,特醒目。从招牌上看不明白的,一个花圈全解释清楚了。嘉京不知道这花圈是干什么用的,只觉得好看,瞧瞧这朵花,摸摸那片叶,爱不释手。陈掌柜看出来了,从店里拿出了个可以折叠的花篮给嘉京玩。花篮是桔红色的,闭合起来像把扇子,打开来才颇有些花篮的形态,美中不足的是这花篮装不得东西。
嘉京拎着花篮在赵靖岩周围晃来晃去,赵靖岩手里忙活着还得哄孩子。这时,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传来:
“这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找个真的去。”
第五章 佳人如梦
嘉京记起来了,她是田姑姑,元宵节那天见过的。那天,赵靖岩带着母亲和嘉菱姐弟来镇上看灯,街上舞龙的、舞狮的、卖糖人的、卖小吃的应有尽有,每条街道都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街上人如潮水拥挤不动,赵靖岩怕他们走散了,就让嘉京骑到了他的脖子上,奶奶也攥紧了嘉菱的手。嘉京抱着二叔的脑袋,坐得高,看得远,他在上面指挥,下面的三个人全由他控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满街的灯笼亮起,点点灯光姹紫嫣红,月华如水皎洁清透,人间天上连成了一个璀璨斑斓的世界。奶奶指着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灯笼,告诉他们:
“这是龙凤呈祥灯、那是龙头吉利灯,上边那个是莲花灯,旁边那个是孔雀灯。”
“看那边,那个灯笼好大好漂亮啊!”嘉京拍拍赵靖岩的头,往西指。
赵靖岩像得了圣旨似地转身撤出人群,只听:“哎呦”一声,一个小姑娘猛地后退好几步,靠在后面人的身上。幸好路上人多,不然肯定要摔一跤了。与此同时,嘉京也是底盘不稳,摇摇欲倾,吓得他大呼小叫。赵靖岩连忙放下嘉京,奶奶抚摸着他的脑袋说:
“没事,没事了啊。”
挨撞的姑娘用手捂着胸口还没说上话来,旁边的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先开了腔:
“忙什么呢?”
“我没看见后面的人,抱歉抱歉。”
赵靖岩打躬作揖,女子还是不依不饶,挨撞的姑娘默默含笑,扯了扯她的袖子,说了一声:
“大姐,算了。”
这时,赵靖岩才看出被撞的姑娘正是田水纹。田水纹穿了一件白旗袍,一簇绽放的红梅从脚下一路攀援,延伸到膝盖以上。荷叶领,镶着一圈滚边,衬托着一张粉红的脸,不知是灯光映的,还是掩饰不住的娇羞。那娉婷的柔美宛如从古老的故事里走来的惊鸿一瞥的人儿。
嘉京哭闹个不停,水纹想这事多少与自己有关,便买了个鲤鱼灯笼哄他,嘉京果然破涕为笑了。
嘉京的鲤鱼灯笼早玩儿坏了,但是这个俏丽的田姑姑他却牢牢记住了。不过,嘉京对她的好感与相貌无关,多半还是源于那盏灯笼。
水纹买了两绺彩线便折回胡同去,不一会儿就拎了个柳条编的小篮子出来,里面还装了大半篮糖果。
田水纹家姐妹三个,她最小,也数她最聪明伶俐,也就最受父母的宠爱。田水纹的父亲田宗河是北平城里有名的裁缝,在东升裁缝店里做事,不常回家。水纹是从不带首饰的,不仅不带首饰,她还不抹头油、不涂脂粉、不穿花哨衣服……她喜欢的是不加修饰的清爽。五年前,大姐水如嫁给了东升裁缝店的少东家;三年前,二姐水静嫁给了巨象村的吴兆程,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后,和水纹作伴的只有画笔了。
水纹14岁那年,曾随她爸去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量衣服。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她被一副古旧的画吸引住了,那是王维的《雪溪图》,虽然听说是后人临摹的赝品,是“老爷”用来装点门面的,她还是被画中的意境迷得如醉如痴。一个宁静的山村,矗立在一片冰雪之中,凄清、苍凉、悠远、深邃,那一刻她才知道一幅画居然能传达出这么多令人心动的情愫。从此,她喜欢上了画画,勾花、画水、描绘人物,临摹得愈发像模像样了。
水纹妈不理会女儿的沾沾自喜,总说她:“不务正业,女孩子家学做针线活是正经,不然到了婆家要受气的。”
水纹不听那一套:“哼!我才不走呢!除非您把我打飞了。”
女红水纹不是不会,她绣出来的花鸟鱼虫样样栩栩如生,她只是懒得干那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在赵靖岩这里理发的人经常会提到水纹,说那姑娘如何聪慧懂事,如何心灵手巧,听的多了,赵靖岩也就有意无意地对她多了一些注意,偶尔四目相对一扫而过。水纹不太爱说话,你不搭理她,她从不主动和你打招呼,即使有人叫她一声,她也像如梦初醒似的,愣愣地打量你,一会儿才浅浅一笑算是回应。水纹是赵靖岩眼中最真、最纯、最美的一道风景,看着她从自己身边飘飘走过,就好像把这世上的污浊,把压抑在心头的愁怨一下子都冲刷掉了,顿时神清气爽。
赵靖岩和水纹第一次说话是在一年多以前的一个雨天。泰安丧葬用品店的门口延伸出了一个小棚子,雨来得急,赵靖岩把自己的东西全搬到棚子下面躲雨。那时,陈掌柜生意兴隆,天天忙得脚后跟朝前,雨天正好放个假,他一看变天就锁门走了,临走时还不忘扔给赵靖岩一件长衫。
他双手抱肩倚在门上茫然地看雨。看雨,更看雨中的人。过了大雨初来时的忙乱,这时街上已没有一溜小跑匆匆赶路的人了。在如烟如雾的雨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缥缈又虚幻。一阵疾风吹来,雨势似乎更猛了,倔强地向棚子里一探再探。水纹撑着把油纸伞来到胡同口等父亲,狂风吹得水纹的伞一个劲儿往西倒,她努力控制着,寻找平衡,身上还是淋湿了。雨伞上的巍巍群山在风雨中摇曳。赵靖岩抻起陈掌柜的长衫顶在头上,跑进雨地里。他帮水纹扶正了伞,请她到棚子底下避避雨。水纹迟疑了一下,便跟随赵靖岩,更确切地说是随着头上的伞走进了小棚子。水纹收拢了伞,用手绢擦了擦淋湿的脸和头发。如水的目光缓缓掠过地上的剃头摊,又瞟向赵靖岩,好像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在她家旁边站了四年多的大活人。赵靖岩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搬出小凳子请水纹坐。水纹一笑,转身望着街道。
“你等人吧。” 赵靖岩没话找话。可是话一出口他又马上发现这个问题挺傻,大雨天站在门口,不是等人还能是干什么。
“嗯,等我爸。”水纹低弱的声音混杂在远远近近的雨声里更显模糊,赵靖岩品了品后音才琢磨明白。
暴风雨来的急,去的也急,雨势渐弱,雨点吧嗒吧嗒落在棚子上,改换了舒缓的节奏。水纹探头朝西边望了望,又缩回来,狂风吹乱了她额头的一片刘海,发丝在一对弯眉上飘飘舞动,为清秀可人的面庞平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雨天,天黑的比往常早了不少,还不见父亲的影子,水纹有点着急。转身之际她无意中看到赵靖岩正望着自己出神,表情中带着一种淳朴的憨厚,说不清为什么,她的脸颊刷地红了,水纹慌忙低下了头,避开他的目光。赵靖岩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暮色里,一切都朦朦胧胧,如梦似幻。这时,一辆洋车停在胡同口,车上走下来一位身穿雨衣的魁梧男人。水纹小燕子似地飞到街上,牵起男人的胳膊走进胡同。多美的画呀!赵靖岩多么希望自己也是那画中的人啊!
嘉京没跟赵靖岩出去几天就不再去了,外面太乱,不安全,赵靖岩也不在固定的地方摆摊了,人们更喜欢接受上门服务。赵靖岩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比过去辛苦多了,一天到晚这两条腿就没有拾闲儿的时候。无论走遍多少街巷,过去摆摊的老地方他是每天必定要站一站的,其一是怕那些老主顾找不到他;其二嘛——就是因为田水纹,一种若隐若现的牵挂支配着他的双腿,牵引着他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向那里。水纹还是老样子,远远地朝赵靖岩一笑而过,乱世好像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或者说,她好像没有生活在血雨腥风的战争岁月里,她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看到她,赵靖岩就会感到宁静、踏实,就会感到自己就是生命的主宰,她是他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上的唯一的净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