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过年
◎ 林 达
小时候,我们最盼望过年。跟着大人们去同事、朋友家拜年是有‘收成’的,那年代虽然不可能送红包,但是,各家在过年时都会摆出各式果盒,以糖果招待来拜年的客人。我和二哥常常被父母‘选中’去拜年,当大人们给孩子递上各色糖果,我们道上一句感谢,马上就把糖果装进衣兜里、不舍得马上吃掉它,心里那个美啊!回家后,我们各自掏出自己的收获,美美地欣赏一番。先是比数量:我有十五颗、你才十一粒;之后比品种:我有玻璃纸的糖、还有牛奶糖,你只有纸包的水果糖;最后比谁攒得时间长,大哥一般有糖就吃,以攒糖纸为乐;用如今最流行的话说,二哥最‘hold’得住,能攒到我们早就把‘存货’吃完,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豪华’收藏:他有个汽车造型的玻璃瓶,把糖塞进瓶中后,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把我们这些弟妹羡慕得不得了!他的糖果竟然能在我们面前炫耀一两个月光景……二哥还是很慷慨的,他攒的糖最终还是分给兄妹们分享。
小时候,我们最盼望过年。那时候,物质生活比较匮乏,过年那几天是家家户户大吃大喝的日子,是餐桌上摆满大鱼大肉的日子,那时候,好吃的东西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出现、才能吃得到。外婆除了会做鸡鸭鱼肉各种美味佳肴,她还会做年糕,糯米粉都是她老人家自己研磨的!那一幕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外婆坐在小凳子上,双脚卡住一个瓦盆,那盆的内壁有纵横交错、凹陷进去的纹路,她双手握住一支木杵不停地转动,木杵的一端与盆底相摩擦,那些用水浸泡过的糯米在摩擦中慢慢变为粉状。我们小时候吃过的年糕、花生糊、芝麻糊,都是外婆如此这般的辛苦制作的!
小时候,我们最盼望过年。过年就有新衣服穿,五六十年代的孩子,大多是穿哥哥姐姐传下来的衣服,我们兄妹五人,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女孩穿哥哥们的衣服在当时很普遍,穿补丁衣服也不稀奇,我在五六年级时就能穿妈妈的衣服,妈妈的“列宁装”曾经是我的最爱。但是,过年,妈妈总是想方设法为我们两姐妹做新衣服。妈妈年轻时就善长女红,而且很有创造性。有一年,我和妹妹的过年新衣服是妈妈自己买灯芯绒布、自己设计、裁剪并制作的:我那件上衣是枣红色、妹妹那件是大红色的,两件衣服上都有黑色灯芯绒做配饰、还挑选了白兔造型的纽扣,这两件“新款”的衣服纷纷被同学老师们所称道。在我八九岁时,妈妈就开始教我缝扣子,进而教我锁扣眼、纤边,后来还学会用缝纫机。年少的我有时对这些需要耐心细致的手工劳动很不耐烦,最不愿意返工,妈妈总说:“一日功夫百日看”。正是有了这种‘磨练’与学习,日后能驾轻就熟地为下乡的兄弟修补劳动服、结婚后为丈夫儿子缝缝补补,全得益于母亲传授给女儿的“看家本领”!
成年后,我们最盼望过年的团圆。从六十年代后期开始,兄妹们或是插队、或是随父母下放,一家人分散在五六个地方。之后,兄妹们或上大学、或参加工作,全家人始终是聚少离多。
大哥从技工学校毕业就进工厂工作。二哥插队期间,常常饿得跑到菜地里,吃生茄子、未成熟的西红柿。弟弟妹妹随妈妈下放到晋南山区,妹妹后来考上离家四十里外的县高中,那盘山的路连自行车都没有,只能徒步行走,她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学校没菜吃,她经常是边吃窝头边喝加盐的蒸锅水……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兄妹们最为企盼的就是过年与家人的团圆。
1978年,父亲奉命调回北京工作,随后,妈妈带着重病在身的我也回到离别二十年的北京。每个家庭都是以父母亲为轴心的,父母亲在哪儿,家就在哪,虽然刚回北京时我们一家只有“筒子楼”里的两间简易住房,但全家人其乐融融,尽情享受过年的大团圆,欢声笑语和饭菜的香味飘满家里的每个角落……我深刻地感到,从那时起的过年团聚,让我们全家为之兴奋的话题增添了父亲回到北京受到重用,二哥从工厂被选上去清华读书即将毕业,妹妹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我的病日渐好转。我们全家从分散在五六个地方,逐步向北京靠拢,我们从“文革”时期的迷茫走进改革开放初期的振奋,全家人感到好日子真的来到我们身边了!
成年后,我们最盼望过年的团圆。而“吃”始终是过年最重要的内容之一!那几年,只要弟弟妹妹一回到北京,首要任务是去朝阳门菜市场采购,那时的物资供应尚不那么丰富,要早起排队,才能‘抢购’到理想的鸡鸭鱼肉。外婆年纪大了,七十年代后期就回到上海,与舅舅一家一起生活,直到1993年辞世(那年,外婆93岁!)。在外婆和妈妈的传授下,我和弟弟妹妹成为家里烹饪的主要力量。每年春节的餐桌上,都有我们各自大显身手所烹制的菜肴。
怀念外婆和妈妈常在过年时分给我们做的一种粤式美食——“炸角仔”。炸角仔要用油和面做皮,馅料有甜咸两种,甜料用炒熟的花生碾碎加白砂糖;而咸料则由肉末、洋葱、豌豆为主,加入咖喱粉调好味道(也称之为“咖喱角”)。包这种饺子比北方水饺费点儿劲,因为面是用油和的,又有一定韧度,特别是饺子捏好后要捏出花边,做好后要放进油锅里炸,这样才不容易开裂。很多年,外婆和妈妈做这种食品,我和妹妹都是她们的得力助手。外婆回上海后,我们就告别了这种美食。
每到除夕,我们还围坐在一起,妈妈教我们自制八宝饭。大哥、我和妹妹是八宝饭摆花样的主力,我们在大碗里抹上一层凝固的猪油,随后,用切好的红枣条、各色果脯、瓜子仁、青红丝等材料贴在猪油上,图案摆好后,将蒸熟的糯米压在图案上面,再加一层炒好的豆沙(那时候豆沙也要自制,没有现成的出售),最后再放一层糯米饭。上锅蒸十几分钟后,将一平盘盖在碗上、迅速倒过来、再把碗拿开,呈现在面前的就是倒扣在盘子上有各种花草图案,甚至有用红枣条拼出字型的、既赏心悦目又甜美香糯的八宝饭!今天,讲究饮食健康的人们已不愿意吃油多的食品。“炸角仔”“八宝饭”留在我的记忆中,不仅是一道美味,更是亲情的印记。
成年后,我们最盼望过年的团圆。每到岁末,大家都早早安排好行程翘首以待回家的日子。家人团聚成为强大的动力,促使大家从各自不同的地方汇聚到父母身边,感受家的温暖和亲情对每个子女来说犹显珍贵。
成家的我们,依然盼望过年的团聚。 除了大哥早我们几年成家,二哥、我和弟弟都是八十年代中结婚。成家的我们,必然要兼顾两个家庭,每逢过年,大家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除夕回婆家,初二回娘家。
结婚后的二十多年,除夕我全是在婆婆家度过的。每年除夕中午离开父母家时,爸妈总要送我们到门口,久久不愿回屋,那充满不舍的眼神至今让我难忘。后来,爸爸就宣布了一条新规矩:除夕中午和女儿共进午餐——这成为老林家的除夕年夜饭的‘改革版’(午餐不能称之为‘年夜饭’吧!)唉,爸妈的心情啊,我懂。
我的公公婆婆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军人、老革命,我对他们充满崇敬!他们一家对我也是厚爱有加,平日里总是尽量减轻我的家务劳动。在他们家过除夕,以包饺子、吃饺子为主,我基本帮不上啥忙,从切菜、调馅儿、和面、擀皮到包饺子,婆婆、小姑、小叔他们个个都是高手,我只能锦上添花地加做一两个菜而已。进入到八十年代,全家人一同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成为除夕的重要内容。熬夜到零点,全家人下楼放鞭炮、放烟花,热闹非凡。
每逢初二,回到我自己家,中午的餐桌上依然能摆出十几道菜肴。无论是除夕年夜饭还是初二的团圆饭,我们家的烹饪主角已成为大嫂、弟弟,他们以烧大鱼大肉等‘大菜’为主,二哥偶尔也露一手插队帮厨时练就的本领,切土豆丝、萝卜丝能与专业厨师媲美,为此,他的拿手菜是炒土豆丝、凉拌“心里美”萝卜。过年我休息,平时我常去父母家帮忙做饭。八十年代还没条件外出吃饭,我们家海内外亲戚多,家里来客人只能是我和妈妈大展厨艺,煎炒烹炸,以飨来宾。
妹妹1989年出国留学,之后的过年团聚中总是缺少她的身影。当我们四兄妹都有了孩子后,过年的团聚人口陡然增加到14人!看着一个孙女、三个孙子和外孙吵吵闹闹打成一片,爸妈开心不已!1996年春天,妹妹抱着十个月大的女儿回国为父母祝贺金婚,16口人的全家福成为我们家人最齐的一幅留影,也成为我们家最为难忘、最为珍贵的全家团聚!
如今的我们,还盼望过年的团聚吗?1998年父亲去世,我们家像倾倒的大厦,失去了支柱。妈妈痛失老伴后大病一场,身体恢复后就不再过问家务,一日三餐全凭儿女安排。我们在周末必定为母亲采购各种食物,并烧汤做菜。过年时,大家依然回家与母亲团聚,做些妈妈喜欢的菜肴,或者带她外出吃西餐、吃广东菜,带她逛商店、看热闹的街道、花灯,感受过年的气氛。然而,失去父亲的过年团聚已经黯然失色。从此,过年的团聚流失了很多快乐,更多的是一份照顾好母亲的责任。
2009年春节,已经昏迷多日的母亲选择在大年初四离开我们。很多朋友说,你妈妈多照顾你们啊!如果在除夕或者大年初一离开,以后你们怎么过年啊!
母亲去世的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妈妈一辈子最疼爱我,为我操心受累最多。她选择我的生日离开似乎很有寓意,母亲一辈子为家人操心、以助人为乐,她总企盼子女生活得更好,她希望好的家传能够继续,我领会了母亲的寄托。
公公也去世几年了。婆婆去年摔伤,手术后又引发中风造成偏瘫。重病在身的老人一直在医院就医,2012年的除夕,大家相约在医院陪伴老人,我们做了老人爱吃的菜肴,小姑两口子特制了饺子送到医院和母亲团聚,这是我们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个除夕,虽然大家心中都有一丝沉重,但是,看到老人家开心我们亦感欣慰。
如今,我们兄妹都即将步入老年。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过不了几年,他们也将成家立业离开父母。那时,我们又该盼望着他们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和我们团聚啦!
过年,承载了太多国人的情感。近来,这个中国的传统佳节让很多人大呼缺少了“年味”,什么是“年味”?在2012年龙年的春节,回味“过年”,我依然能从那些过年的往事中体会亲情的温暖与感动,我想,这应该是过年的意义所在,是“年味”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