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年轮
◎ 李延芳
第十五章 落难母子
这个冬天出奇的寒冷,玲珑古镇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各家店铺都是生意萧条,顾客成了稀有动物,商家异乎寻常的热情,远接近迎,强颜欢笑,也找不回往日的红火热闹。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把腰里的麻绳一勒再勒,双手插进袖子里迎风赶路,个个无精打采的。
赵靖岩把剃头挑子放在了老位置,卸下炉子,坐上一盆水,摆好小方凳。他环视四周,在苍凉的街道上寻找不变的痕迹,店铺的招牌更旧了,摆摊的老相识们也憔悴多了,赵靖岩一时不敢认,一丝凄凉在他的心底悠悠升起,如同看见一个虫蛀的果子溃烂得愈发严重。
赵靖岩和几个熟识的老摊主打了招呼,便大步跨进陈掌柜的泰安丧葬用品店。小店还是老样子,摆满了安慰活人的形形色色的东西。陈掌柜是泡在人们的眼泪里发家的,他用窃喜映衬着人们的悲伤,悄悄暗示那些悲痛欲绝的人们——生活中还有另一种欢快的调子。不过,近来陈掌柜的小店冷清多了,不是国泰民安,死亡率大幅度下降了,而是很多穷苦人家已买不起装殓之物,一领竹席裹身,头枕黄土长眠,成了无可耐何的时尚。陈掌柜享受到了少有的清闲,清闲久了也不免烦闷,像霜打了的黄瓜提不起精神。烟是提神的好东西,陈掌拒便整天举着那根油光锃亮的乌木短把大烟斗,没完没了地抽,烟袋锅里总是红红火火的好光景,白蒙蒙的烟雾充溢于棺木、寿衣、花圈之间,更增添了小店的阴森气息。
门,蓦地开了,一束阳光飒飒拥进小店,陈掌柜眨了半天眼睛才认出,进来的人正是赵靖岩。
“哈……你小子,这些日子哪去了?不会是刚从地缝里钻出来吧,哈哈哈……”
“不错,是刚从地缝里钻出来。”
赵靖岩半开着玩笑,一提脚坐在柜台上,讲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陈掌柜从腰里掏出了个黑布烟荷包,把烟斗伸到里面,熟练地舀了两下,烟袋锅里又旺旺腾腾烧起来了。他弓着腰,把烟斗叼在嘴里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良久才又想起烟来,使劲吸了一口,无滋无味的,烟已灭了。明暗交错的窗影映在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上,也映在他身前的空中,点点发亮的微尘穿越忽明忽暗的虚空,簌簌下落,去赴那前途未卜的归宿。
从泰安丧葬用品店出来,陈掌柜的话犹在赵靖岩的耳边回响:
“甭管怎么说,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你看何先生,招谁惹谁了?让日本人逮走俩多月了,还没出来呢,听小何先生说,受老鼻子罪了,人都折磨得不像样了,估摸着是熬不了多久了……”
赵靖岩满眼飘满了何先生的影子:持笔疾书的、侃侃而谈的、捋髯含笑的……赵靖岩正想着,什么东西突然绊了他一下,他忙收住了脚步,这才看见,他的炉子旁边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四只发面饽饽似的小手贴在炉壁上,一水儿的紫里套青,脓包鼓胀。女人挨了踢,料想准是剃头摊的主人来了,慌忙招呼孩子们离开。孩子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温暖的所在,自然舍不得走。两人跪在地上和妈妈拔开了河,女人拉走了这个,又跑了那个。
赵靖岩本无意赶他们走,眼前这饥寒交迫的一家人让赵靖岩回忆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他没见过父亲,自打他一记事,就是母亲带着他们兄弟俩靠给大户人家缝缝补补度日,主人家的孩子穿小了的一件旧衣裳赏给他们穿,母亲总要千恩万谢,感恩戴德的。
别人一点点不经意的失舍,他们都如获至宝感激不尽。挣扎在生活底线之人的艰难与酸楚,他再熟悉不过了。其实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远离这种痛苦,他比这一家人多的不过是这一炉碳火,如果有人需要,他当然不会吝啬。
赵靖岩制止了女人明显超出她身体承受能力的动作,两个孩子又围坐在了炉子旁边,女人靠在店铺的墙根下大口大口喘粗气,肩膀一端一端的,很吃力的样子。气还没调匀,紧接着又是一阵空洞无力的咳嗽,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回到孩子们身边,把冻僵了的双手伸到水蒸气里,一方土黄的头巾紧紧包在头上,半掩半露着那张枯槁粗糙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异乎寻常的大,异乎寻常的迷茫。
在聊天中,赵靖岩得知,这一家人是从东北来的,孩子的爸爸被日本人招工招走了,一去便音讯全无了。有人说他乘船去了日本,也有人说他坐汽车去了北平。漂洋过海去日本找是不太可能了,去北平却难不住她。于是,女人心怀一线希望,带着两个儿子风餐露宿星夜兼程赶到了这里……女人正有气无力地说着,街上,一个吃烧饼的行人吸引住了两个孩子的目光,高个儿的络廷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矮个儿的络晖悄悄拽拽妈妈开着棉花花的衣袖,轻声说:
“娘,我饿。”
女人皱了皱眉,摇摇晃晃去找吃的。过了很久才迈着疲惫的步子回来,手里多了一碗青菜汤,蜡黄的脸上多了两片潮湿的泪痕。两个孩子三口两口把汤喝了个精光,却并不满足,还是喊饿。女人把他们搂进怀里,喃喃地自责:
“是娘不好,让你们跟着受苦了,等找到你爹就好了,再忍忍啊!”
赵靖岩的鼻子直发酸,他掏遍了身上的衣袋个个空无一物。赵靖岩扭头去找陈掌柜借钱。陈掌柜听完二话没说,出门买了一摞烧饼塞到孩子们手里,还给娘仨一人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白开水。女人感激不已,赶紧让孩子们给恩人磕头。陈掌柜扶起两个孩子,拂去两人头上的土,心里挺不是滋味。他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一个又一个烧饼,心想:孩子们怕是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吧。女人把茶碗捧在手里,开心地笑着,不时把孩子们掉在衣服上和地上的烧饼渣、芝麻粒,小心地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地嚼。络廷举起一个烧饼给妈妈吃,女人推开儿子的手,摇摇头说:
“娘不饿,你们快吃吧。”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西天,大片的灰云在红光里缓缓飘移,淡淡的红晕把玲珑镇连同玲珑镇的街道和人都染上了一层梦幻色。该是收摊的时候了,赵靖岩却并不想走,他想等,等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感受了太多的罪恶与挣扎,在无边的黑暗里,也只有水纹才能唤起他坚持的力量。想到自己和那样一个没有沾染一丝世俗尘埃的姑娘生活在同一轮明月下,赵靖岩的心里便会涌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
在梦里,水纹经常从那条长长的胡同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篮子,她永远是笑着的,白皙秀美的脸颊上挂着几分淡淡的羞涩,柔和的阳光勾勒出她一身的娴静与优雅。然后,是一双玉雕似的手,把一只篮子捧到他面前,他低头一看竟是空的,水纹俏皮地笑着跑开,赵靖岩沮丧地从梦里醒来。他饿呀,连梦里都找不到可吃的东西,怎能不沮丧呢?
终于,田家胡同里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说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是那么清脆甜美,那么亲切熟悉,赵靖岩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一颗心砰砰狂跳。
水纹携着父亲从胡同里缓步走出来。田宗河穿着一身平展展的青布棉袍,胸前挂了一副黑边眼镜,一头黑白杂糅的短发从一顶深蓝的毡帽四周露出来。水纹穿一件乳白色棉旗袍,肩上搭一条黑披肩,一只胳膊搭在父亲的臂弯里,头微微靠在田宗河的肩膀上,带着甜甜的笑。水纹柔和的目光悠悠然扫过街头,她无意中瞥见了久违的剃头摊和站在剃头摊前愣愣望着她的赵靖岩,一时间呆住了。她一直以为他们很难再见面了呢,去那种九死一生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水纹努力使自己尽可能地忘掉他,就像他们从未相识过,水纹似乎做到了。然而此时此刻,当赵靖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对他的牵挂从未消失过,那深藏不露的担忧和惦念顿时化作了激动、兴奋、辛酸、难过……千百种滋味一起涌上了水纹的心头,她的眼睛湿润了,不听话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她牵起父亲的胳膊,快步走开了。
第十六章 寻亲孤儿
赵靖岩从军营回来的第二天,嘉京就俯在他耳边神秘地告诉他,嘉京和水纹去过军营,当时,赵靖岩激动得不得了,以为水纹真的和自己心意相通,心有灵犀。现在想来,孩子的话不可当真,或许她只是冒险去那里探望哪个亲戚。赵靖岩的一腔痴情随着头顶上空纷飞的落叶迷失了方向,热情冷却下来,所有的幻想开始褪色、枯萎、凋零,赵靖岩忽然觉得水纹离自己原本是那么的遥远,曾经的近在咫尺不过是个错觉,错觉往往会把人引向错误的方向,他不禁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赵靖岩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他想应该把炉子留给这一家人,还要留下足够的煤,不然会冻坏了他们的……他正想着,一抬头却见水纹和父亲买报纸回来了。水纹径直把父亲推到赵靖岩的小凳上,一定要让父亲理理发。
“我头发还不长呢。”田宗河说。
“什么不长呀?您看不见,后边都扫领子了。”
“得!听闺女的。师傅您就受受累,给我拾掇拾掇吧!”
田宗河笑呵呵地摘下帽子,坐下了。惹得赵靖岩和炉子旁的一家人直笑。赵靖岩抖开一块白布围在田宗河的身上,剪刀有节奏的“嚓嚓”作响,灰白的头发纷纷落下。
“师傅干这行时间不短了吧。”田宗河觉察到了,这小伙子的手艺不错。
“是,有五、六年了。”赵靖岩恭恭敬敬地答。
沉默了片刻,田宗河觉得没人说话挺尴尬的,于是又问:
“师傅就住在镇上吗?”
“不,我是巨象村的。”赵靖岩答。
“巨象?”田宗河腾地站起来问,“你可认识吴兆程?”
“吴兆程?您认识他?”赵靖岩好奇了。
“他是我女婿呀!他现在怎么样了?建军营回来了吗?”田宗河问。
“哈,怪不得呢。”赵靖岩笑了,说,“您放心好了,他呀,现在好着哩,又当回他的公子哥儿啦。回头我带个信儿,让他来看您。”
“不用不用,回来就好。”田宗河说着,又坐回凳子上。
赵靖岩抬眼看向水纹,立刻碰到了水纹那两道温婉动人的目光,如月的双眸里注满了深情,像是在关切地问他过得好不好。两朵红霞瞬间飞上了水纹俏丽的双颊,她慌忙扭头看向炉子边的三个人。一切尽在不言中,赵靖岩望着她会心地笑了。
暮色笼罩四野,旺旺腾腾的炉火在街头燃烧,两个孩子在炉子周围又唱又跳。
女人新打听到一个消息,日军将一部分从东北抓来的壮丁押解到四川成都修建机场。女人想要找去,但此去成都山迢迢,水迢迢,吉凶难料,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知何时会横尸街头,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惟一放不下的是两个年幼的孩子。女人跪在赵靖岩跟前,求他给两个儿子找个善良的人家寄养,如果她能回来,一定会报答恩人的。赵靖岩犯了难。
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洁白的冰条挂满枝条,千树万树银装素裹,晶莹剔透,穿上了臃肿冬衣的树枝在微风里满足地悠悠舞动,几只麻雀在树梢上蹦来蹦去,啾啾鸟鸣打破了清晨的冷寂,也为这莹洁的清晨平添了一缕生气。像这个美丽、短暂得近乎不真实的清晨一样,在这一天,一个女人和这万柱银霜一起消失了,树挂化成了孩子们哭喊妈妈的滴滴苦泪。
这一天早上,络廷和络晖从母亲敞开的衣襟里爬出来,站在街头活动冻僵了的手脚。赵靖岩到时,络廷轻声提醒他:
“我娘还没睡醒呢,小声点。”他伸出一根手指朝身后指了指。
赵靖岩转身看去,可不是吗,女人侧身歪在墙角里,双腿上蜷,衣襟半敞半闭,脸上神情恬静安详,细看似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中午,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缕阳光映在她身上,脖子下的头巾穗在风里轻摆。络廷把吃剩下的一块烤白薯送到妈妈嘴边,无论怎么叫她、推她,女人都无动于衷,赵靖岩这才发现,女人已经停止呼吸多时了。他没想到女人这么早就去世了,她还没安顿好孩子、还没找到丈夫,她还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太多太多的不舍。两个孩子稚嫩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在小镇上空久久飘荡,听到的人无不肝肠寸断,痛彻心肺。
水纹找出一件自己的棉衣给女人穿在身上,陈掌柜施舍给这苦命的女人一个“狗碰头”(一种质量极差的棺材),赵靖岩买了五张白纸,剪成纸钱烧了,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草草埋葬了女人,赵靖岩为两个孩子的生活发起了愁。陈掌柜明确表示,他家里不缺儿子,店里不缺伙计,小店生意惨淡,他自己的闲工夫还没处打发呢,而且,哥哥络廷只有8岁,弟弟络晖刚刚4岁,这样小的孩子肯定是帮不上他忙的,反倒会给他增加不小的负担,生意人都会算这笔账,更何况陈掌柜又是那种比较精明的生意人呢!
赵靖岩想过了,他和母亲再节俭点,养活络廷应该不成问题。他还可以教络廷剃头的手艺,日后这好歹也是条谋生的道儿,所谓贱钱饿不死手艺人嘛。可是——络晖怎么办呢?出乎他意料的是,水纹领走了络晖和她去作伴,她不忍心见这么小的孩子就失去妈妈,她要替故去的女人尽一份心,倘若她泉下有知,也会放心的。水纹还说络廷不必天天回巨象,晚上住在她家就可以了,把小哥俩分开太残忍了。就这样,小哥俩有了个新家。
田宗河不去城里的裁缝店上班了,如今的裁缝店经常三两天也接不到一个活儿,原来雇佣的四个人也只剩下了两个人,仅有的一个伙计很大程度上就是田宗河的陪衬,免得他不好意思待下去,田宗河看得明明白白的。水如奉公公的命来请过田宗河几次,田宗河都以自己的眼神不好不干了为理由婉拒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水纹又领来个小络晖,一家人的生活靠什么来维持呢?水如怎能不为家人担心?为此水如和水纹争执不休,田宗河开了腔:
“络晖的事不用商量了,我挺喜欢这孩子的,谁也不给,除非他亲爹找来。以后谁也不许把他当外人看。”水如在心里偷偷埋怨爸爸太宠妹妹了,以后会有苦头吃的!
第十七章 绝处逢生
青子来找赵靖岩,说何先生回来了。赵靖岩又惊又喜,他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何先生了,被日本人抓走又放回来的凤毛麟角,老先生绝对算是命大的。
何先生住在后街的一座小土房里,房屋低矮,房顶上长满了星星草,茂密的枯草在风里大摇大摆,柔韧刚劲。
何先生在炕头半躺半坐,手里捏着一杆毛笔,腿上盖了鸡冠花图案的小夹被,被子上边架起一个小炕桌,桌角放着一摞书和一方砚,手边的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
何先生的身体本就瘦弱,能经得起那一番严刑拷打该算是个奇迹了。在宪兵队里,他用沉默回应子虚乌有的罪名和宪兵暴跳如雷的咆哮。当敌人束手无策,让嫌疑犯一字排开准备全部处死那一刻,和何先生关在一个牢房里的老郭挺身而出,承认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共产党。最终,他用一个人的鲜血换回了十五个怀疑对象中仅存的七个人的生命。
老郭其实并不老,只有三十五岁,但在酷刑面前,在危急时刻,他的沉稳淡定,临危不惧却让何先生刮目相看。何先生隐隐有一种预感,此人有些来头,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才磨砺出了这种处变不惊的大气魄。老郭不是本地人,据他说是做生意路过玲珑镇,不幸被捕。他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没事的时候,他就给何先生讲他听到、见到的各地的形势、战况,每每说得义愤填膺,太阳穴青筋蹦起。那时,何先生只是怀疑他是共产党,直到他迎着敌人的枪口走上前,怒斥日本人的罪恶,而后仰天长啸那一刻,何先生才确信他就是共产党员。
何先生被放出来时已是气息奄奄,在医院里救治了一个多月才保住这条命。用皮包骨来形容何先生出狱后的模样一点也不过分,旧日的蓝袍子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脸变成了一长条,颧骨凸出,眼窝深陷,眼睛却是极其的亮。奕奕神采丝毫不亚于被捕之前,甚至比从前更多了些许激情。
何先生放下笔对赵靖岩和青子说:“以前我只是耳闻目睹日本人的穷凶极恶,这次是亲身感受到了,和这群禽兽没什么道理可讲。这些日子,我看了些书,这里面藏着救国救民的大智慧。”他抬手在一摞书上颤巍巍拍了两下接着说,“改变黑暗的现实,不受欺压凌辱只能靠我们自己,我要把日本人的罪行写出来、画出来,激发乡亲们的反抗意识。”
一旁的何众勋说:“国家危在旦夕,救国救民每个中国人都重任在肩。国家不怕弱,关键是大家都要行动起来,敢于反抗,这就形成了一道抵御外来侵略者的铜墙铁壁。前线上每天都有我们的兄弟姐妹流血牺牲,我们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来解救,有日本人的地方就是战场,哪怕五对一、十对一,日本兵也肯定会全军覆没的。”
赵靖岩听得热血沸腾,两眼烁烁放光,他激动地和青子对视了一眼,扭头对何先生说:
“您在家里只管写、只管画,外面的事我们俩包了。”
“这事太危险,还是我来吧,反正我这条老命也是拣来的,大不了日本人再收回去。” 何先生朗声大笑。
“有战争就有危险,什么都不做说不定哪天还给捅个透心凉呢,我们不在乎,是吧。” 青子扭头看向赵靖岩。
赵靖岩接过话茬说:“对呀何先生,我们不在乎。您手边有多少份材料都给我们俩好了。”
何先生高兴地点点头,用一双细长的手使劲握了握两人的手,然后从炕席底下取出一叠纸来,说:
“这里有十几份写好的,过两天再来拿。你们俩可要多注意安全啊!”
赵靖岩接过传单,感觉就像捧着一颗颗火种,心里热乎乎的。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何先生的蝇头小楷和滑稽漫画贴满了玲珑镇的各条街道和附近数十个村庄的大街小巷。内容有通告前方战况的,也有揭露日军丑恶嘴脸呼吁百姓奋起反抗的。这使禾禾木怀疑玲珑镇很可能有游击队在活动,半个月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在徐家酒馆里,三个日本兵大呼小叫要老板上清酒,老板胆战心惊地解释小店没有清酒,一个日本兵骂骂咧咧抬手就给了老板一巴掌,另一个上去又是三拳两脚,老板倒在地上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来,他刚要爬起身,迎面又飞来一脚。坐在墙角的一个黑衣客人看不下去了,掏出枪来就撂倒了两个日本兵,剩下的一个日本兵慌忙举枪还击,子弹乱飞,酒馆里一阵大乱……
枪声停止了,徐家酒馆里一片狼藉,五个人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其中三个是日本兵,另两个是酒馆的伙计和田宗河的邻居老宋。老宋是来买酒的,刚才老宋从田家门口路过还和田宗河说,买了酒和他喝一盅的,眨眼的工夫已是生命垂危了。酒馆的老板赶紧在街上拦了辆马车,送伙计和老宋去医院。在颠簸的马车上,小伙计的裤腿一片殷红,一条腿簌簌颤抖,汗珠子从他的额头噼里啪啦滚下来。老板捏着他的伤口,唯恐失血过多,不停地催促车夫快点!
老宋安静地躺在田宗河怀里,前胸一片血污。
“老哥,再坚持一会儿,到医院就有救了。咱们还得一起喝酒呢,你可不能食言啊……”
田宗河摸着老宋的手腕滔滔不绝,老宋的脉搏在他的掌中渐渐微弱,微弱,直至一片死寂。一丛花白的头发在老宋的额头兀自震荡,呈现出虚幻的生命迹象。田宗河望着灰蒙蒙的天,忆起老哥俩喝茶、下棋、谈笑风生的往昔,一双老眼不由得泪水滂沱。
第十八章 街头黑影
赵靖岩成了何家的常客,不仅是取传单,还借书。他喜欢的是《三国演义》里那些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想想都会心潮澎湃。如今,战火在中华大地上蔓延,无辜的人们每天都在流血牺牲,赵靖岩徒有一腔抗日报国热情,又苦于报国无门空自怨。
何先生送给赵靖岩的一份礼物让他乐开了花,那是一支黑色的驳壳枪,像一颗黑珍珠闪着幽暗森冷的光。
何先生说:“这是众勋给我的防身武器,我呆在家里不会有太大危险,倒是你整天在街上总和日本人打照面儿,身边又带着个孩子,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关键时刻能助你们脱险。”
“嘿嘿,这个保镖好,谢谢何先生了。”赵靖岩翻过来调过去看这支枪,一会儿眯起眼睛瞄准,一会儿往腰里插。
何先生又给了他十发子弹,叮嘱道:“你可得把枪藏好了,不然它给你带去的可就是灾祸了。”赵靖岩点点头。
赵靖岩遵照何先生的嘱咐,把枪藏在剃头箱子底下,轻易不拿出来,只有络廷知道这个秘密。络廷知道的秘密远不止这些,他还和赵靖岩悄悄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只要是遇见单独行走的日本兵就合伙干掉他。借助昏暗的夜色作掩护,赵靖岩一次次逼近日本兵,而后一刀毙命,师徒俩再拖起尸体就近掩埋或投入河中,神不知鬼不觉。复仇后的快感在两人心中激荡。
五月,运河两岸草木葱茏,鸟鸣悠悠,苦菜花扬起一张张鹅黄的脸向风儿诉说她的忧愁。水纹提着篮子在岸边找马齿苋,络晖跑在前面。赵靖岩和络廷正好从此经过。
赵靖岩放下剃头挑子蹲到水纹身边问:“干嘛呢?”
“明天是宋大伯去世百天的祭日,他生前最爱吃马齿苋馅的包团子,我爸让我来采一些。”水纹想到三个月来父亲的落落寡欢,长吁短叹,心里酸酸的。
“这一百天显得时间好长啊!”赵靖岩拔一棵马齿苋扔进水纹脚边的篮子里。
“自从大伯去世以后,我爸爸就像变了个人,也难怪,谁知道这样的灾难哪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啊?‘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戏里唱的如今都在眼前了!我们的生命可能都在倒计时,可悲啊!”水纹长长叹了口气。
赵靖岩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见附近没有陌生人,便从剃头箱子底下拿出来一本《共产党宣言》,递给水纹说:
“这本书是从何先生那里借来的,我看过之后心里亮堂多了,你也看看吧。书上讲的虽然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但是可以给我们指点迷津,很多共产党人正在为重建一个平等自由的世界努力着,相信我们会等到那一天的。”赵靖岩的双眼神采奕奕,喜悦和激动溢于言表。
“瞧,这可是真家伙!”
“给我摸摸。”
“不行,小心走火!”
两个孩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对话,引得赵靖岩和水纹纷纷回头。只见,络廷和络晖正在抢一只枪,赵靖岩赶紧夺过枪放回箱子里,呵斥络廷以后不许拿出来玩,又叮嘱络晖不许和别人说。
“这是哪儿来的?”水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
“哦,是何先生送给我的。”赵靖岩说。
“何先生是从哪儿弄来的?”水纹追问。
“听说是何众勋给他的。”
“何众勋是从哪儿弄来的?”
水纹穷追不舍,把赵靖岩问乐了:“你这是调查呀?也许是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吧,各人有各人的道儿呗。”
“满大街的日本兵拿的可不是这种枪啊。”
关于枪的来源,赵靖岩也想过,最终也没想明白,他倒想听听水纹的高见:“那——你估计这枪是哪儿来的?”
水纹看了一眼手里的书,神秘一笑,低声说:“我也说不准,不过我猜可能与共产党有关。有一次,我看见何众勋和一个陌生人在城墙底下轻声说话,何众勋还给了他一包东西,见我走过去,那人压低帽檐转身就走了。你说,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听着水纹的分析,赵靖岩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拉起水纹的胳膊说:“我们有救了!有人在保护我们呢。”
水纹笑着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闪闪。
每天早晨,水纹都会送络廷出门,目送赵靖岩师徒俩离开;傍晚,等候两人一个挑担,一个一溜小跑,披一身暮色出现在十字街头,一天才算结束。这一天,水纹依旧和往常一样在胡同口踱来踱去,络晖在她身前身后蹦蹦跳跳。夜幕降临,繁星初绽,赵靖岩师徒仍不见回来,水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石板路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条黑影从十字街头跌跌撞撞跑来,眨眼的工夫他便到了水纹面前,络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姑姑,我师傅受……受伤了,我弄不动。”
水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问:“怎么回事?”
“他和日本兵打了一杖,晕倒了,您快去看看吧!”
水纹的头一阵发晕,叮嘱络晖自己回家,便撒脚如飞跟随络廷跑向镇外,深一脚浅一脚进了一片玉米地。
第十九章 命悬一线
浩浩荡荡的青纱帐在暗夜里幻化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晚风过处掀起层层波浪,癞蛤蟆的叫声响彻四野。水纹在田陇里找到了赵靖岩,摸摸他的鼻子还有呼吸,就连背带拖把赵靖岩弄出了玉米地。走在城墙下水纹实在没力气了,双腿一软和赵靖岩一同倒在地上,赵靖岩翻了个身,脑袋撞到了墙上,无声无息。水纹慌忙爬到赵靖岩身边,抱起他的头,又试了试呼吸,还好,没断气儿。懂事的络廷搬起赵靖岩的双腿,和水纹一前一后抬起赵靖岩往家走。
刚走到十字街口,水纹听到中街隐约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放下赵靖岩,趴在墙角探头看去,只见三个日本兵正大摇大摆说说笑笑向十字街口走来。水纹连忙和络廷抬起赵靖岩一溜小跑跌跌撞撞返回前街,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小菜园,便匆匆躲了进去。菜园周围种了一圈南瓜,硕大的南瓜叶续续相生,爬满了半人高的篱笆,将将可以藏人。水纹和络廷在篱笆根底下蹲下来,把赵靖岩放在身边。月光撒在菜畦里,晚风吹动南瓜叶沙沙的响。待皮靴声远了,两人悄悄把赵靖岩抬回了家。
“靖岩!你醒醒!快睁开眼睛呀!我求你了……”
水纹搬着赵靖岩的肩膀不住地摇晃,赵靖岩没有半点反应,整个人血肉模糊,气息奄奄。水纹伏在他身上泣不成声。田宗河和媳妇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剃头的竟会让闺女哭成这样,这事蹊跷。不管怎么说,救人要紧!
十分钟后,田宗河捶开了济生堂的门,郑大夫披衣迎了出来。一听说有病人,他二话没说伸上衣袖就要跟田宗河走。郑大夫是老中医,出诊向来只需带上三根手指,顶多再捏上几根银针。但是,这次情况特殊,田宗河小声提醒了一句:
“是外伤。”
郑大夫一惊。日本人通知他了,外伤病人一概不准治,这事要是追究下来……嗨,人命关天,那一纸禁令算得了什么?郑大夫没多迟疑,带上必备物品匆匆来到了田家。
见到生命垂危的赵靖岩,郑大夫皱了皱眉头,立刻开始检查伤势。赵靖岩浑身上下共有八处刀伤和三处枪伤,明显是经过一番激烈厮杀之后留下来的。处理完伤口已是深夜,郑大夫洗完了手说:
“明天这个时候,他要是醒不过来就够呛了。”
“今晚你能来这一趟我就感激不尽了。”田宗河把两个银元塞在郑大夫手里,说,“老哥,近来风声紧,你可要保密呀,我们一家人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了。”
郑大夫拍拍田宗河的手说:“这个你放心,如今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这其中的厉害我懂。我只管看病救人,其他的一概不知道。”
田家人是第二天才从络廷口中听到详细情况的。
那天傍晚,赵靖岩和络廷在玉溪山村口给人剃头,村里闯进来十几个日本兵,挨家抢东西,鸡鸭、粮食、女人……喜欢什么抢什么,吓得村民们四散奔逃。有两个日本兵停在赵靖岩的小摊前,踢翻了他的工具箱子却没找到一件感兴趣的东西,失望地冲师徒俩叫骂。赵靖岩礼貌地朝他们笑,还请他们坐,晃了晃剪刀要给他们理发。一个日本兵还真摘掉帽子坐下了,赵靖岩没剪几下,突然手往下一挪,剪刀一挑,日本兵的脖子顿时热血喷涌。旁边的士兵立刻变成了一头发怒的狮子,举刀便刺,赵靖岩随手抓起小凳砸了过去,随即一窜扑倒了日本兵,两人在地上摔开了跤。日本兵摔丢了枪,又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在赵靖岩的身上和脸上划出一条条血道子。眼看赵靖岩要招架不住了,旁边观战的络廷急得团团转,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枪,胡乱一搂扳机,结果还真打中了,日本兵不动了。
枪声引来了七八个日本兵,个个急如星火。赵靖岩赶紧叫络廷躲到身后的桥洞下,他迅速掏出驳壳枪趴在木箱子后面准备迎战。赵靖岩只练习过瞄准和拆装子弹,憋得手心痒痒也没舍得浪费一发子弹,今天有了活靶子正好练练手。夜幕低垂,赵靖岩对准前方的一排黑影连续射击,转瞬间就打完了所有的子弹,身上也中了弹。赵靖岩拽起络廷趁黑钻进了一片玉米地。
赵靖岩恍恍惚惚睁开眼睛,近旁的梳妆台、小柜子,远处墙上卧于溪边的古代女子,渐渐清晰。我这是在哪儿?赵靖岩想。一抬眼,他看到了水纹,水纹穿了件海蓝色的小褂,趴在茶几上沉沉地睡着,旁边的一盏煤油灯在她身上投下圈圈红晕,酷似旭日自海天之间升起的美妙景象。水纹的一条辫子垂在胸前,左臂一半枕在头下,一半悬在半空,衣袖下露出半截玉臂,纤纤五指如柳丝般柔柔垂落。他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水纹的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即便如此,赵靖岩也清晰地察觉到了她的忧伤。为谁?是为自己吗?一幅战火纷飞的画面闯进赵靖岩的脑海里:子弹在他的头顶上空划出一道道红光,带着诡异的狂笑和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血染红了剃头箱子,一滴一滴渗进木纹里,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世界摇晃不止……一阵剧烈的咳嗽斩断了赵靖岩的回忆,他感觉嘴里咸丝丝的,什么东西不断涌出嘴角,他伸手抹了下腮边,指尖鲜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困难。
赵靖岩的咳嗽声惊醒了水纹,她扑到炕边,惊慌失措地掏出手帕堵在他嘴角,急得眼泪汪汪的。赵靖岩的嘴角微微一翘,无声地笑笑,有气无力地说:
“不碍事,我死不了。等我死了再哭也不晚呀,咳咳……”
“说什么死呀死呀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水纹嗔怪地瞪着他说。
等赵靖岩呼吸平稳了,水纹去厨房热了一碗药端来,一勺一勺喂给赵靖岩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