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年轮
◎ 李延芳
第二十八章 徒弟揍师傅
在马老板的办公室里,他和颜悦色地向水纹介绍:“这位是我们二当家的齐章师傅,你们都认识了。他可是个日本通呦,跟他在一块儿包你长学问,你先跟他学些日本礼仪吧。”
“这就是给我安排的工作吗?”这和水纹理解的工作差别太大了。
马老板笑眯眯地解释,“这是垫底的,先给工作打打基础,我们的顾客有一部分是日本人,这个你也知道,了解了他们的文化背景才能更好地为他们服务嘛。”马老板又拍了拍齐章的肩头说,“老齐啊,田姑娘初来乍到,你可得多照顾点儿呀。”
“我会的,会的。”齐章笑呵呵地朝水纹点了下头,两只胖手叠在身前,盖住了圆鼓鼓的肚子。
水纹跟在齐章身后来到了马老板隔壁的一个房间,齐章命伙计沏上杯茶,给他放在桌上。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挺着肚子,摆出师傅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讲起来:
“日本是个很注重礼节的民族,一举一动都有讲究,都是学问,不懂这些东西就很难做到让客人满意。先拿上茶这件小事来说吧,就有好几处需要注意的地方。上茶时,要把茶碟和茶杯分开放在托盘上端过去。端给客人之前,要先用左手端住托盘,用右手把茶具配成套,然后再端给客人。还有,茶水不是越满越好。水要是加太满了,在端茶的路上会弄湿托盘。在给客人上茶时,绝对不允许茶杯底下湿乎乎的,所以一般七分满就可以了。另外呢,走路要稳,弯腰低头,看我这儿。”
齐章说着,把他的茶杯和茶碟放进桌上的一个黑漆托盘里,站到门口弯腰低首摆好了姿势,然后迈着小碎步扭扭捏捏到了桌子前面,笨拙地跪下去,献茶。
水纹看着他半男半女的滑稽动作直想笑,不过,更多的还是想不通,一个这么讲究“礼”的国家,为什么会干出许多不讲理的无礼事儿?在他们心里,鲜活的生命竟然比不上一杯茶,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
这时,齐章演示完了上茶的全部动作,一扭一扭地爬向小桌后面坐定了,说:“现在我是客人了,按照我刚才演示的,你来一遍。”
水纹端起托盘模仿着齐章的样子,低下头,眼睛直视着那杯荡来荡去的茶水。走不到一米远,齐章突然叫停。
“走路要稳一点,别风摆荷叶似的,重来。”
水纹退回门口,绷紧上身,莲步轻移,小心翼翼地夹着腿往前挪。齐章更看不过了。
“你大方点行不行?怕踩死蚂蚁怎么的!”
水纹憋着气又回到门口,重新走。刚到桌子边,齐章又说话了:
“你笑一点好不好?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在客人面前哭丧个脸,人家是消遣来的,图的是个好心情、好胃口,不是看你脸子来的。”
“我委屈大了,笑不出来。”水纹低声说。
“呵,笑不出来?那天你在那群日本兵跟前不是笑得甜着呢吗?装什么良家妇女呀!”
“你……”水纹气得嘴唇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我……我怎么了?这不是事实吗?你既然什么都豁出去了,咧咧嘴还有什么难的?重来!”齐章咄咄逼人,每一句尖刻的话都戳在水纹痛处。
水纹含着眼泪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要在夏维轩呆下去就必须忍耐、再忍耐,坚持、再坚持。但是,几天之后,水纹忍无可忍,还是和齐章闹翻了,起因是一套和服。
那天一早,齐章拎来个小包袱,说是水纹的工作服做好了,要她穿上试试合不合身。水纹打开包袱一看,是一件蓝色中撒满大片白樱花的和服,水纹皱了皱眉,叠好衣服,又还给了齐章。齐章不高兴地说:
“这是特意给你订做的,以后上班要天天穿着。”
“我是中国人,不穿日本衣服。”水纹说。
“这是工作服,是工作需要,是和整个环境配套来的。在客人眼里,你也是一景儿,你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
齐章态度生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水纹偏就和他较上劲了,厉声说:“我要是就不穿呢?”
“我偏不信这个邪!”齐章说着,抡起胖手,狠狠地抽了水纹一巴掌。
不服管教的伙计,齐章少说也遇到十几个了,再扎手的刺儿头,调理个十天半个月的,也会对他俯首贴耳,言听计从,指东不敢往西。一个黄毛丫头还能倔到哪去?就是块烂铁,他也能把她捶打成人形,齐章就是有这点自信。
水纹保持着挨打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侧垂着头,一头短发遮住了半张通红的脸。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死也不穿兽皮,还有什么招儿,你使吧。”
“嗬,好有民族气节呀,是非观念这么强的人怎么会到我们夏维轩来,别假惺惺的了。”
齐章话音刚落,又猛地抬起手来。水纹以为他又要打自己耳光,下意识把头低得更深了。不料,这次齐章的手却落在了水纹的脖子下边,他一把抓住水纹的衣领,使劲向下一扯,随着“撕拉”一响,水纹身上豆绿小褂的大襟飘飘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枣红棉袄也因为扯掉了纽襻而衣襟大开,露出最里面的绣花兜肚。水纹只觉得胸前一凉,低头一看,顿时恼羞成怒,顺手从墙边抓起一把椅子,朝齐章猛砸。齐章招架不住,抱着脑袋窜身跑出了房间,水纹拉着把椅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平日里对齐章又恨又怕敢怒不敢言的伙计们,早盼着有人替他们出口气了。有人说那得猴年马月呀,瞧,猴年马月到了。伙计们只顾在伤不到自己的安全地带偷偷地乐,也不劝架。好戏才刚开始,他们怎么忍心叫停呢?
马老板一推门进来了,正看见齐章扭动滚圆的身子笨拙地东躲西藏呢,脑门上亮汪汪的全是汗。水纹敞胸露怀,一溜小跑跟在齐章身后,逮着什么朝他扔什么。大堂里,椅子东倒西歪,烟灰缸碎了一地,算盘珠子随脚跑,楼梯边上那棵兰花也已是花盆两分,看不到一片顺溜的叶子了。马老板看了只顾心疼,没留神脚底下,一脚踩上了一粒算盘珠子,差点来个老头儿踹被窝。马老板气更大了,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这是干吗呢?客人看见像什么样儿?”
筋疲力尽的齐章总算盼来了救星,听到马老板的声音,他赶紧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气喘吁吁地说:
“这丫头我可管不了了,您另请高明……”
话还没说完,水纹已经站到了马老板跟前,她双手叉腰,叫齐章有种的出来。马老板赶紧打圆场:
“水纹姑娘先消消气,有什么不痛快的和我说。”他又冲旁边的一个伙计说,“二牛子,去,赶紧给水纹姑娘找件衣裳来,别冻着。”
“不用!这是齐章给我撕的,得他赔!”水纹高声说。
“齐师傅,不是我说你,是有点过火了啊,难怪水纹姑娘生这么大气。为什么撕人家衣裳呀?”马老板沉下脸来问。
“还不是因为和服的事,她不穿!”齐章从马老板的身后探出头来,看着马老板的脸色说。
“不穿就不穿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马老板瞪了齐章一眼,扭过头,笑嘻嘻的对水纹说,“算了,甭跟他一般见识,往后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走,到楼上歇会儿,听听歌儿去。”马老板推着水纹的后背上了楼。
水纹本以为马老板会一怒之下把她赶出夏维轩的,但没想到他居然没动声色。
第二十九章 似曾相识
次日,齐章走进了马老板的办公室。马老板眯着眼睛,半躺半坐在太师椅上,身上盖了件貂皮大衣,两条腿搭在桌子上,拧成了个麻花,一双大皮鞋随着隔壁飘来的日本曲子一颤一颤地打着拍子,嘴里还哼哼唧唧跟着唱。齐章关严了门,弓着腰站在马老板桌子旁边说:
“我看这丫头不是善民,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摸不着她准脾气,挺怪的。”
“泥人还有个土性呢,何况是个大活人了。”马老板眯着眼,慢悠悠地说。
“我是说我们可能看错人了,我担心她毁了夏维轩。”
马老板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齐章说:“是不是你怀恨在心,想报复一下出出气呀?”
“不是不是。”齐章的胖脑袋一连晃了好几下,他凑近了那双印满美丽花纹的鞋底子说,“我这人您还不了解吗,公是公,私是私,一码说一码。我是真怕夏维轩以后没清静日子过了。”
“开饭庄子的还怕热闹?”马老板仰起头哈哈大笑。
齐章神情凝重地说:“我是说这丫头对日本人的态度有点怪,我怕出大乱子……”
马老板一扬手打断了齐章的话,说:“齐师傅,你哪都好,就是没耐心,要是用农民对待土地的心来培养水纹,还怕她不丰收吗?你听听,人家水纹也挺有进步的,昨天还不成句呢,今儿都连成歌了。”
隔壁,水纹阴柔甜美的歌声悠悠传来,马老板又眯起眼睛美滋滋地享受起来了。
昨天,马老板把夏维轩仅有的一台留声机搬进了水纹的训练室,又手把手地教她开关、调音量、翻唱片,水纹聪明,一看就会。不过也有看不会的——那些钩儿、弯儿、圈儿堆成的歌词。好不容易找到个面熟的字,细听歌曲又不是那个音儿。水纹对日语一窍不通,发音也只能依葫芦画瓢。尽管她一听到那些歌就满腔仇恨,热血上涌,但是没办法,“工作需要”,她只能一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趴在留声机旁边,听一句日语,记一句怪里怪气的中国话,一首歌翻来覆去听上七八遍还记不真切。水纹想起她十五岁那年,父亲教她唱昆曲《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段,听三遍她就全唱下来了,学东西几时这么费劲过。水纹有点不耐烦了,悄悄溜出了屋子。
晚上的夏维轩宾客云集,楼道两侧的纸门上映出了一个个身影,前仰后合的、推杯换盏的、端然稳坐的……说笑声破门而出不绝于耳。这笑声高低杂糅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声尖锐刺耳,几起几落,拖着让人心悸的长腔,和水纹在宪兵队里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一幕幕噩梦般的情景浩浩荡荡破空而来,回荡的声浪把一群禽兽刻在她心头的伤痛冲刷得清晰雪亮。水纹的意识非常清晰,她离目标越来越近了。这时,一个伙计端着两份寿司疾步走来,水纹迎上去说:
“我来吧,这是几号房的?”
“就这儿。”伙计朝左边的一个房间踢了下腿说,“你要想帮忙去厨房端吧。”
水纹袅袅婷婷下了楼。齐章眼尖,立刻绕出柜台,挡在水纹面前问:
“你不在上边练歌,跑下来干吗?”
水纹斜眼瞟了下齐章,扬起下巴,冷冷地说:“我累了,歇会儿不行吗?”
大堂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夏维轩的常客,有人认出了水纹,忍不住向她招招手,水纹也含笑扬手回应。她手脚麻利地端着盘盘碗碗穿梭在日本兵中间,还要不时满足一下客人们的“特殊要求”。一个日本兵捏了块牛肉,在自己的杯里蘸了酒,搬过水纹的脖子,硬要往她嘴里塞,周围的士兵打起口哨起哄,水纹看着日本兵的大黑手指直作呕,可又躲不开,正为难时,忽然听到马老板低沉浑厚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水纹,你敢情在这呢,这些活有人干,不缺你。”
马老板扫视了一下沸腾的人群,背过身,脸沉得一汪水似的。一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利用价值?他要把水纹这个宝贝留给最识货的人。两天后的晚上,马老板眼前一亮,凭着生意人的精明和敏感,他料定自己是丰收在望了。
《岛呗》是水纹学会的第五首日语歌曲,虽说她不懂歌词大意,但音乐传达的情绪是没有局限性的,她从那低回婉转的曲调里感受到了奔涌激荡的悲怆与哀愁。水纹不知不觉走进歌里,在起伏流转之间注满了自己的感情,唱得情味隽永,凄楚动人。一曲结束,水纹忽听身后响起掌声,一回头,只见藤野斜靠在门上,看样子是听上一会儿了。藤野坐到桌边,摘下帽子放在桌角,向伙计要了杯茶水,然后双手扶膝,对水纹说:
“唱的不错,继续。”
藤野的中国话说得不太地道,水纹勉强能听懂,她不去管他,只管旁若无人地唱。藤野边听边品,品茶、品歌,也品人。她很像一个人,那白净秀美的脸庞、那弯弯长长的眉毛、那清澈明媚如春光的双眸、那玲珑挺拔的鼻子,还有那单薄小巧的嘴唇,哪一处都有美术的影子。水纹悠扬的歌声把藤野的思绪带回了家乡,带回了遥远的从前。两个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孩子在沙滩上嬉戏,在海水里泡大,两人一起看樱花漫天飞舞;一起去吉原花街看仁和贺戏;一起在东京大鸟神社里买竹耙,祈求终年获福,大吉大利。然而,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滔天巨浪卷走了他心爱的美术,她像一只美丽的贝壳永远地沉睡在了海底,只留给他无尽的忧伤和遗憾……
灯光照在藤野身上,把他的威严、冷峻和孤傲照得异常鲜明,在这威严、冷峻和孤傲的背后,水纹隐约发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第三十章 他乡梦回
藤野望着旋转不停的留声机问水纹:“你知道歌里在说什么吗?”
水纹摇摇头,随即调小了留声机的音量,《岛呗》的歌声弱了下去。
藤野的目光飘飘移向映着点点灯光的窗外,说:“蝶花盛开,风狂吹,暴风雨欲来。蝶花乱开,风狂吹,暴风雨欲来。不断涌现的哀伤,如渡岛的波浪。在五支森林中和你相遇,却在五支森林下和你永远地离开。岛歌啊!乘风而去,和岛一起,翱翔过海。岛歌啊!乘风而去,送给你,我的泪。蝶花散落,如泛起的微波。短暂渺小的幸福是容易消失的泡沫,在五支森林中共同歌唱的朋友呀!在五支森林下永远地分离!岛歌啊!乘风而去,和岛一起翱翔过海。岛歌啊!乘风而去,送给你,我的爱。海呀!宇宙呀!神呀!生命呀!就这样永远地风平浪静。”
这首来自家乡的歌勾起了藤野对爱人的思念,他的眉目之间锁着浓浓的忧伤。语气却依然是硬梆梆的,本来挺有感染力的歌词,听起来丝毫不动人。
水纹学会了马老板给她的三张唱片上的所有歌曲,她去找马老板问问可不可以正式开始工作了。马老板咧开嘴哈哈一笑说:
“你不是已经开始工作了吗?”
水纹直纳闷,自己连杯茶也没给客人端过,怎么称的上是开始“工作”了呢?这不是她想要的工作。见水纹发愣,马老板解释说:
“你的工作就是招待好藤野,知道他的军衔吗?”
水纹摇摇头。她对军衔不感兴趣,所有的日本人在她眼里都是一路货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中佐。”马老板接着说,“你可别小看他,他在咱这块儿可是个大人物,跺一脚不要说玲珑镇,就是整个县城都要颤三颤,抱住了这棵大树,夏维轩想不红火都难。好好干!你的功劳我这儿全记着呢,亏不了你的。”马老板拍拍胸脯,长脸上泛起少有的平易近人的微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马老板从藤野频繁出入水纹的训练室这一情景,嗅出了某种特别的味道,他为自己钓到了条大鱼而欣喜若狂。
藤野来夏维轩的次数确实更多了,而且是身着便装,身上少了几分杀气,他似乎在极力掩藏自己的傲慢和冷酷。过去,藤野来夏维轩是吃饭,而现在是怀旧,穿越星光的交错和暗夜的迷离,他陶醉在似幻似真的往昔。水纹是一个能带他回到过去,又能给他些许慰藉的美术的替身。在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水纹带给他的是一片难得的净土。藤野很少说话,语言是多余的,他只需要听和看就足够了。藤野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不会让水纹难堪,招待他,水纹不用费一丁点儿心思,水纹自顾自地唱只当房里没人一样,心里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对付一个令指千军的魔鬼。无意间一回头,她又触碰到藤野那两道直呆呆的目光,那目光是深邃的、柔和的,不同于其他日本人的凶悍冷漠。藤野无时无刻不在凝望着她,细心地搜索她身上每一点似曾相识的痕迹。笼罩在藤野的目光里,水纹浑身不自在。藤野的怪不亚于日语歌词,水纹读不懂。
12月15日是个大雪天,阴霾的天空中飘下片片雪花,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莲花在街巷之间悠悠飘洒。这是一个容易使人思绪飞扬的天气,在藤野心中这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中午,他冒雪来到了夏维轩。
“今天是我女朋友的忌日,她死在五年前的一场海难里。”藤野低垂的头缓缓扬起来,忧伤的目光落在水纹脸上,“你很像她。”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柔和温婉。
水纹豁然明白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怪不得呢。”她叹道,问,“海难带走了你爱的人,你知道谁带走了我爱的人吗?”
“讲讲看。”藤野说。
“是禾禾木!”水纹压抑着满腔的仇恨,尽可能地不涉及到藤野。
藤野一点也不吃惊,有战争就会有杀戮和死亡,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这太正常不过了,在日军枪炮下死伤的中国人数以万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每一个日本人都是中国人的仇人,这当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结果,然而,又是不可避免的。藤野的心底隐约泛起了一丝惆怅,天灾人祸一样的残酷,一样的无情。藤野在席卷中华大地的另一场海难里,扮演的恰恰是这残酷又无情的风浪魔手。这一点他没有想过,在他的脑子里全是战争胜利后的光辉伟业。
第三十一章 天赐良机
在中华大地上不断涌现的英勇不屈之士,在饱受蹂躏的人们心中生了根,他们的行为影响着千万民众,大大小小的伏击、反抗层出不穷。与此同时,北平郊区游击队的活动也愈加频繁,日军的炮楼、哨卡频频遭袭,损失与日俱增,日军严密封锁,严加盘查,却并没有控制住暗流汹涌。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上呆得愈发不安生了。因为控制局面不力,藤野挨了上司日军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多田俊的批评,并且降了一级。
藤野心情郁闷,一头钻进夏维轩,一口气要了三壶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纹一次又一次给他斟满了酒杯。藤野着实喝醉了,他满脸通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水纹又给他倒了杯酒,藤野费劲地挑开眼皮,朦胧中,他看到面前这个飘忽不定的女子分明就是美术,他情不自禁地探身扑过去,一把搂住了水纹的脖子连声叫:
“美术……美术……”舌头直打卷。
水纹强压怒火推开藤野,把酒杯塞在藤野的手里。藤野哈哈笑着,一仰脖,半杯酒倒进嘴里,半杯酒顺着下巴流进了衣领。
水纹去厨房洗好两个苹果放在托盘里,又从刀架子上选了一把细长的刀,看样子很锋利,估计是厨师剔骨头用的,水纹心想就是它了。
“你要干什么呀?”齐章在水纹身后冷不丁问了一句。
水纹吓得浑身不由得一激灵,连忙转过身去,把刀藏在背后,结结巴巴地答:
“藤野他……他喝醉了,吃苹果能解酒。”
“杀鸡焉用宰牛刀,给你这个!”说着,齐章走到刀架子前,抬手摘下个又小又薄的水果刀递给水纹,水纹只好乖乖地放下了手里的刀。
从厨房出来,水纹暗骂齐章多管闲事,更恨自己不够冷静镇定,居然经不起区区一问。在客房门口,她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门。藤野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水纹推了推藤野的后背,藤野慢吞吞抬起头,揉揉眼睛愣愣地望着水纹,水纹拿起个苹果说:
“吃块吧。”
藤野连那圆咕隆咚的东西是什么也没看清楚,随口“嗯”了一声,就又趴下了,把军帽、酒壶都推到了地上。水纹拿起水果刀缓缓地切了下去,眼睛紧盯着藤野。突然,她觉得左手一疼,低头一看,是刀子落偏了,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托盘里。水纹想:机不可丢失,时不再来,一刀两刀要不了他的命,十刀二十刀总可以了吧。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很久,满腔的愤怒不可遏止地喷薄而出。她右手渐渐握紧了刀柄,逼近藤野。正在这时,藤野忽然蜷回胳膊,换了个姿势又睡了。水纹吓得心跳加速,鼻尖、脑门渗出了一层冷汗。片刻之后,她又咬紧牙,运足了力气,猛地提起了刀,在刀即将落下去的一瞬间,偏又节外生枝。齐章带着两个日本兵一推门进来了,水纹慌慌张张放下水果刀,捏住了自己手上的伤口。两个日本兵架起熟睡的藤野走了。齐章挺着大肚子,得意地靠近了水纹,左手横在胸前,右手托着腮帮子,两只贼亮的小眼睛在水纹身上扫来扫去。
“什么感受呀?”他好奇的问。
“有点疼。”水纹手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了,她躲开齐章,倒了杯清水,就着托盘冲净了手上的血迹。
“也有点失望吧。”齐章揣测着水纹的心情阴阳怪气地说。两根粗壮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那张胖脸。
“好好的,我干嘛要失望呢?”水纹甩甩手上的水珠,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
“别装糊涂了你!”齐章一甩袖子,骤然抬高了嗓门,“你那点小把戏,骗不过我的眼睛,别看马老板把你当财神爷供着,我可压根儿没看得起你。告诉你,有我齐章在夏维轩一天,你就别想在这儿兴风作浪,识趣的,乖乖给我滚蛋,别等到时候怪我不仗义。”齐章背起手,气乎乎出去了。
水纹不是齐章期待的那种“识趣”的人,参天大树都爬了,近在咫尺的果子岂有不摘的道理!水纹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敌人而已,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机会总会有的,水纹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一闪而过的时机。
让水纹欣喜不已的是机会很快来了。禾禾木因为表现出色,新近接到升迁的通知,元旦一过他就要离开巨象了。为此他要借元旦这个节口和上下级们聚一聚,便派翻译通知马老板,届时请夏维轩的厨师和伙计们去军营里忙活一天。
翻译说:“我们长官原本是想把夏维轩包下来的,考虑到安全问题,最终还是把聚会地点确定在军营了。国民党、八路军的消息灵通得很,不可不防啊。”
“是是是。”马老板满脸赔笑,连连点头。这是块求之不得的肥肉,麻烦点儿也无所谓了。
离12月31号还有五天,马老板立刻吩咐齐章按照翻译留下的菜单去筹备材料。菜单上罗列的饭菜样样不俗,有的齐章连听也没听过。市面上,各种食品都匮乏得厉害,更不要说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了。齐章找遍了县城,还差四样,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北平城里。
水纹得到禾禾木准备庆祝元旦的消息,迫不及待地告诉青子。青子两眼烁烁放光,急忙去找何先生商量计策,让水纹等信儿。
水纹焦急地等待着何先生的计策出炉,心情紧张又激动,像一座胀满熔岩的火山一触即发。转眼间四天过去了,青子却迟迟不来,水纹等不及了,又去了清平茶馆,出乎她意料的是青子并没在茶馆,青子他爸提着个大铜壶在招呼客人,青子爸火儿大了,说不知儿子去了哪里,三天没回来了。水纹更着急了,又匆匆忙忙去找何先生。何先生正伏在八仙桌上画画,毛笔在一张大纸上刷刷点点舞动如飞,纸上渐渐浮现出一幅壮美的图景:青山夹岸,流水潺潺,一叶轻舟荡漾在水中,渔夫傲立船头举目远眺,小船四围白浪翻卷。听水纹在旁边问起青子的下落,何先生才停下笔,慢条斯理地说:
“他呀,找帮忙的去了。”
“要到很远的地方找吗?”水纹问。
“嗯,是不近。”何先生举起半湿不干的画,一瘸一拐座到椅子上欣赏。
“明天就是31号了,他能赶得回来吗?”水纹又问。
“要看顺不顺利了。”何先生手捋须髯,一边品味画中的意境,一边说。
“您还是先把行动计划和我说说吧,青子要是万一不能按时回来,我也好清楚做些什么呀。”水纹耐着性子说。
“稍安勿躁,不忙。”何先生调过画,冲水纹说:“你先看看这个,叫‘急流勇进’好不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画?水纹粗略瞟了一眼画,随便敷衍了一句,便快步离开了何家。
第三十二章 元旦之夜
12月30日,赵靖初第一次带着儿子进军营,嘉京望着远远近近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兵,胆战心惊的。
在一间装饰极为华丽讲究的大房子里,禾禾木端然稳坐在一张方桌前,吃早餐看报纸。禾禾木旁边是他刚从日本赶来的太太和儿子井上。井上笑眯眯地捧起一个梨塞给嘉京,这梨足有小孩脑袋那么大,嘉京看着新鲜,翻过来调过去不知该从哪头儿咬。井上一低头,“咔哧”就是一口,凉丝丝的梨汁溅了嘉京一手。井上一抹嘴巴,又把梨推到嘉京的嘴边,嘉京也不客气,板儿牙一挥刨了下去。
12月31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夏维轩的伙计们就忙活开了,把桌椅、炉子、炊具、灯笼……所有要用的东西一一搬到了门外,浩浩荡荡摆出十来米远,齐章雇来两辆马车,跑了三个来回才全部运进军营,如此一来,夏维轩也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联欢活动定在晚上举行,齐章带上厨师和伙计们先去准备了。下午,马老板叫了辆洋车要水纹和他一起去军营,上车前,水纹又到清平茶馆看了一下,还是没有青子的人影。坐在马老板身边,水纹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两天,她想了很多对付日本兵的法子,仔细比较之后,她选定了投毒,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无形,而且,随便来多少人参加,她都能从容应对,美中不足的是毒性一旦发作,没吃下有毒食物的士兵准会怀疑是夏维轩的人做了手脚,到那时无辜的厨师和伙计们一定会成为日本人的陪葬,但是如果放弃了这次机会水纹又不甘心。走在去往军营的路上,水纹还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这时,马老板忽然向车夫喊了声:
“停车!”
水纹茫然地望着马老板,马老板从貂皮大衣的袖筒里抽出一只手,向身后指了指,挺不耐烦的样子。水纹回头一看,是她妈在车后紧追,怀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边跑边喊。水纹连忙下了车,跑到母亲跟前悄声问:
“是不是青子送信儿来了?”
“不是,是你没戴围巾,看这脸冻的,都紫了。”
水纹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抖开怀里的一条黄围巾戴在女儿头上。水纹有点失望,接过围巾的一头甩到了背后,转身要走,水纹妈又叫住了女儿,嘱咐道:
“军营里都是日本人,你可要小心点啊,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你平安回来。”
水纹妈用一双粗糙精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拉紧了女儿,眼里噙满了泪花。可怕的忧虑萦绕在她心里很久了,她真怕所有的担忧一下子变成现实,女儿真的一去不回。水纹把忧心忡忡的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忍离去。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在日本人的心中,元旦是个重要的节日,自古就有在门口挂草绳,插上桔子(称“注连绳”),门前摆松、竹、梅(称“门松”),取意吉利,祈求在新的一年能幸运、幸福的风俗。如今,征战在外的人一切因陋就简,禾禾木让儿子井上在纸片上画好松、竹、梅挂在门前。井上信手图鸦,画得要形态没形态,要意境没意境,禾禾木和太太还是赞不绝口。
晚上,军营的大会议厅里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台上正在进行歌舞伎表演。就在那个位置上,昨天,禾禾木还把桌子拍得山响,训话的声音还没散尽,便淹没在轻歌曼舞里了。表演者身穿一件印满孔雀斑点的淡黄色和服,头上一团如云秀发,发髻周围零星插有一圈长柄发簪,金光闪闪,一张鹅蛋脸脂粉浓施,细眉如黛,嘴唇夸张地染成红艳艳的上下两点。声音清澈婉转,衣袖翩翩,身姿柔美轻盈,怎么看怎么是个女子,其实却是男扮女装。
台下十几来张桌子坐满了人,日军守备中队、宪兵队、皇协军大队、便衣队等小队长以上的军官都来了,有不少人还带来了家眷。隔壁的大餐厅里,数百名普通士兵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官兵们破例不谈军务、不谈政治,一门心思享受美味佳肴和难得的乡音、乡情,共享天伦之乐。
藤野和水纹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一串挂成波浪形的彩灯在他们头顶上方闪闪烁烁,蜿蜒而过,在深沉的夜色前,红、绿、黄三色灯光荧荧射出,像一朵朵怒放的小花,鲜亮耀眼。藤野专心听戏,宁静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总会触动他内心中柔性的一面,淡淡的悲喜呼之欲出,而一旦进入战斗状态,他又会变得冷漠无情,麻木不仁,藤野常常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大厅门口人来人往,端菜的、倒水的川流不息。在人流中,水纹看到了一个酷似赵靖岩的身影,只是比赵靖岩略矮、略胖了些,水纹当然知道那人根本不可能是赵靖岩,但她还是睁大了眼睛,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姑姑。”嘉京拉着井上走到水纹跟前。
“你怎么来了?”能到这种场合的中国人绝非等闲,见到嘉京水纹大感意外。
“我是跟爸爸来的。”嘉京朝身后那个酷似赵靖岩的人指了指。
为了体现中日亲善,禾禾木邀请了巨象村的代表也来参加联欢,并特意嘱咐带上嘉京。目的是为了证明他治理有方,当地百姓对他忠顺有加。
赵靖初也看到了水纹。赵靖初第一次见到水纹是在赵靖岩被捕以后,水纹跪在赵靖岩旁边,凄凄哀哀楚楚可怜,那一刻,水纹对赵靖岩的一片痴情深深感动了赵靖初。然而今天,坐在这里的女人们都是头头脑脑的家眷,水纹的身份总之是不太光彩的,不过半年多的时间,水纹竟已经和日本人搞得这般热乎了,女人真是本好难懂的书呀!赵靖初对水纹的好感瞬间化作了鄙夷,他装作不认识水纹,招手叫走了嘉京。
水纹收回目光,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失落。藤野注意到了水纹微妙的情绪变化,问:
“你认识那个人?”
“不,不认识。”水纹心不在焉地回答。
答话之间,水纹对赵靖岩的思念陡然加重了,仿佛一条岁月填不满的沟壑又被什么利器挑深了,苦涩难耐。藤野依稀找到了水纹与美术的不同,美术像樱花,永远是快乐的,即使在最后凋零那一刻也是含笑的,短暂却绚烂的一生,那是何等的美丽与洒脱。面前的水纹却总是凝愁锁恨,若有所思的,她有的只是美术的躯壳,一个空壳而已!
“来,喝杯酒吧。”藤野端起面前的酒杯,停在半空。
“好啊!不过总得有个理由吧。”水纹慢慢旋转手里的玻璃杯,并不端起来,等着藤野说。
“你让我清醒多了,人有时候挺傻的,捧着个残梦不肯放手,到头来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藤野惨淡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捏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时,一个人从背后拍了水纹肩头一下,水纹回头一看,是二姐夫吴兆程。
“呀,水纹——真是你呀!”吴兆程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他朝藤野点点头又对水纹说:“听镇上人说你靠上个日本人我还不信呢,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家里人言语一声儿,纸里包不住火,岳父大人要是知道了非翻车不可。我先表个态,我同意。得!今天大家算是认识了。喝!喝!”
吴兆程举着酒杯在水纹和藤野面前晃了晃,一仰脖喝了个精光。藤野没有举杯应和,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别人捕风捉影也就罢了,连吴兆程也跟着凑热闹,而且还在藤野面前乱说,水纹窘得面红耳赤,又不便和他解释,这种事本就是白布进染缸——洗不清的。见没人搭腔,吴兆程自觉无趣,便把水纹拉到一边小声说:
“这日本人真是个冷血动物,其实呀,日本人都这德性,当官儿的就更要命了,小委屈你还得忍着点儿,大委屈咱可不受啊,有什么苦跟我说,我给你申冤!嘻嘻……对了,听说那些当官的都特有钱,你们那位长官也是吧。”吴兆程顿了顿,挠挠脖子又搓搓手,不好意思地接着说,“你能不能借我俩钱儿,我有急用。”
“干什么用?”水纹问。
“咳,你就别管了,反正是急——急用!”吴兆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点精神头儿也没有。
“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还是你欠了人家一屁股赌债,对了,是小妞子的药吃完了吧?”
水纹想起三天前,水静抱着小妞子去济生堂拿药。小妞子吃不了粗糙饭,身体虚弱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全靠补药维持着。那是水静第六次去济生堂给小妞子拿药了,郑大夫给妞子诊完脉并不开方子,只是磨叨最近自己手头紧,言外之意是不愿再赊账了,水静无奈之下只好去向父母借。那天,水静哭得泪人似的,说小妞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也不活了。
水纹追问个没完,吴兆程烦了:“肯定是顶重要的正经事,你问那么多干嘛?到底借不借吧,给句痛快话儿!”
吴兆程心里想:揭不开锅、小妞子有病都不归我管,欠下赌债大不了远走高飞也就一了百了了,现在这债是沾身上了!
“我没钱。”水纹说。
“呵……别开玩笑了,你没钱!鬼才信呢?我可是第一次向你开口,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最近半年,吴兆程吸鸦片上了瘾,现在的吴家已经不能和过去同日而语了,没有闲钱供他挥霍,他偷偷把大棉桃最后的几件首饰当了个精光,钱全扔进大烟馆了,那是个无底洞,填进多少都看不见影,听不见响。前天,吴兆程把他爸的一个心爱的玉制鼻烟壶拿去当了,才舒舒服服过了两天。这阵子吴满仓还满屋子找他的鼻烟壶呢,怕是连耗子窝都掏过了。此刻,他的烟瘾又犯了,千万条看不见的百足虫在他筋骨皮肉里四处抓挠、撕咬,吴兆程痛苦难耐。遇到水纹他以为一下子找到了救星,谁知道她竟然这么小气!吴兆程一甩袖子,撅搭撅搭出了军营。他得赶快去想办法搞点烟钱了。
第三十三章 夺命时刻
水纹站在门口,望着吴兆程弱不禁风的背影,想象着二姐艰难的处境,心里酸溜溜的。一个伙计碰了一下水纹的胳膊,伙计手里的黑托盘连同托盘里的两盘菜全“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菜汤溅了水纹一脚。
“对不起!”伙计连忙弓身道歉。
“没关系。”水纹说着,掏出手绢蹲下身去擦鞋,顺手摸了摸缝在衣襟里的一小袋砒霜。
伙计也随之蹲下身去捡碗碴。
“你能出来一下吗?”
伙计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水纹抬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是青子!水纹环视了一下四周,没人注意,便跟在青子身后,走到了会议厅东边的一个昏暗的脚落里。
“我还以为今儿晚上我得唱独角戏了呢,我准备了点儿砒霜用的上不?”水纹低声说。
“明人不做暗事,咱们要让日本人输得心服口服。今儿晚上这里就是那帮魔头的葬身之地。我们准备十二点钟声一响,营房、弹药库、汽车库,给他们来个一勺儿烩!你瞧,游击队员们正忙着呢。”
水纹顺着青子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暗夜中的确有一个人影拎着个水桶在一排排的汽车中间穿来穿去,还不断地把桶里的什么东西泼到车下。那人也许是干得太专心了,竟没发现前面有个站岗的兵,水纹大惊失色,拱了青子一下说:
“糟了,日本兵在前面!”
青子扑哧笑了,说:“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人家都是身经百战的主儿,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站岗的是我们自己人。”
水纹惭愧地笑了笑,问:“那——我能做点什么?”
水纹的情绪也高涨起来。这一天终于到了,没有什么比亲手送一群刽子手统统下地狱更让她兴奋的了。
“你还是听班长的安排吧,这人你认识。”
青子说着,神神秘秘地击了两下掌,随即,一个身影从墙角闪出来,那人一身日本军官的装束,身材魁梧挺拔,走路轻快,借着点点星光,水纹渐渐看清了他的容貌,他分明就是赵靖岩,她朝思夜想的赵靖岩呀!悠长的思念一下子有了尽头,和过去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神情中也更多了些坚毅沉稳的东西。
“水纹,你好吗?”赵靖岩饱含深情地问。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隐隐闪出喜悦的光。
他不由自主上前去拉水纹,他要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的存在,而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水纹紧紧握着赵靖岩温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挺好的。”就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旋即,她想到了自己近来的遭遇,马上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他们俩再也回不到从前,自己的好与坏和他还有什么关系呢?水纹像触电了似的向后退了两步。
“别激动啊,别激动,以后有的是叙旧的机会。班长,快给水纹布置任务吧。”青子在旁边半开着玩笑地说。
赵靖岩也笑了,说:“对,说正经事。军营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混进来的不多,工作量大,任务艰巨。水纹,你在12点之前一定要想办法稳住那些人,日本人有听新年钟声的习俗,估计他们不会提前撤,但愿是那样。还有,你要把我哥和嘉京引开,不要伤到他们,你自己也要安全脱身……”
水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会议厅的,坐在藤野面前,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怕藤野那双锐利的目光看透她的心事,她怕露出马脚,她怕……水纹看了看侧面墙上的挂钟:十点二十九分。再过一个小时零三十一分钟,这里将是一片火海,枪炮声声血肉横飞。水纹没经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大事,紧张得手足无措,手心里汗津津的,白手绢攥在手里揉来揉去。
“小姐,您来杯茶吧。”扮作伙计的青子把一杯热茶放到水纹手边,朝她眨眨眼示意她要镇定。水纹心领神会,端起茶杯,闷头喝水。
“你好像总是不太高兴呀。”藤野双手支起下巴,目光炯炯。
“我没有快乐的理由,过去找不回来,现实又是这么凄凄惨惨的,真怕哪一天厄运会降到我头上。”想到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藤野就要永永远远地消失了,水纹又不无好奇地问,“你认为杀人是件挺快乐的事吗?”她一直想弄清楚一个问题:日本兵是否还有残存的人性。
藤野顿时瞪圆了眼睛,他不能容忍一个中国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不接受审问。然而,他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大发雷霆,惟独不会对美术发火,面对一个酷似美术的姑娘,他狠不起来。藤野愤怒的表情渐渐舒缓开来,他慢悠悠地说:
“其实站在不同的角度上会有不同的是非观,好和坏没有固定的标准。我是个军人,必须服从命令,排除一切干扰去完成任务是我的职责,至于其他的嘛……那不是我能左右的。”
水纹听出了弦外之音,战争还没有使藤野完全变成一部没有思想,不辨是非,泯灭良知的杀人机器,隐含在话中的分明是他深沉的不满和无奈。水纹欣喜不已,忙说:
“我看的出来,你是有正义感的,你可以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呀。”
“你错了,我不会背叛我的国家,我只能用行动去证明我没有辜负她。”藤野说得义正词严大义凛然,像在背诵一段出征前的誓言。
“我明白了。”一丝丝酸楚涌上了水纹的心头,她无可奈何地一笑说,“我们能坐在一起真是一种挺特别的缘分哪,以后,一起迎新年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了,来!干杯吧,让该去的去,该来的来。”
水纹缓缓举起酒杯和藤野的酒杯撞出了一声清响,两人一饮而尽。藤野没有悟透水纹话中的深意,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他浑然不觉。也许连水纹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多小时之后也是自己生命列车停靠的终点。伴着那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句话——一个人生的总结呀!
十一点刚过,大厅里的人已是醉态百出,有哭的、有笑的、有趴在椅背上哇哇吐的、也有摇摇晃晃四处乱转的……一会儿你碰掉个杯子,一会儿他摔碎个碗,叮叮当当乱成一锅粥。水纹正琢磨着如何使嘉京父子俩安全离开,禾禾木醉得支撑不住了,赵靖初扶禾禾木回去休息,嘉京和井上也跟着走了。水纹的心里轻松了些,只是遗憾放跑了禾禾木。水纹扭头看向窗外,暗夜里亮着点点灯光。她默想:也不知他们准备好了没有,时间不多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顺利,事情恰在这时偏离了航向。禾禾木这个主人一走,大家也纷纷离席要回去。本来嘛,戏也听了、肚子也饱了,再呆下去也没太大意思了。藤野也站起身说:
“我也该走了,希望还能在夏维轩见到你。”
水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乱了阵脚。她看到夹在人群里的青子也是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她急中生智,对藤野说:
“新的一年还没开始,忙什么?先听我给你唱段戏。”说着,水纹大步流星登上台,脸上满是醉人的笑容,她亮开嗓子说,“各位长官,你们刚才听的是日本戏,现在我再给你们唱一段中国戏听听,怎么样?”
藤野自动当起了翻译,台下的军官们听了连连鼓掌。水纹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袅袅绕梁的声音,一唱三叹,清逸流丽的唱腔如行云流水般地漂浮在大厅里,像雪白的绸缎上滚过的水滴,沁着清凉,也轻轻勾起了众人曾经遗忘的万千往事。水纹一方手帕捏在手里,玉臂慢舞,莲步轻移,一双星眸顾盼之间流淌出万缕柔情。军官们个个看得心动神摇,下意识地屏住气息沉浸其中,如醉如痴,有一种轻烟缥缈一般的感觉。唱完了戏又唱歌,水纹把自己的看家本事都搬出来了。时针一蹿一蹿靠近了“12”,水纹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指针的颤动“扑通扑通”地响,紧张不安渐渐平复,剩下的只有异乎寻常的从容与沉静。
藤野朝她频频点头,并伸出了一个大拇指。他眼中的水纹愈发像一朵带露的樱花,美艳清纯。如果说片刻之前的水纹与美术只是形似的话,那么现在真是形神兼备了。水纹那两道清澈的目光飘飘转向了门口,赵靖岩朝水纹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青子使劲比划几下手示意水纹快撤。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但见窗外火光四起,烈焰冲天,朵朵蘑菇云连成一片,把天空染了个透红。水纹冲出人群撒腿跑向门外。藤野第一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虚幻的真实,真实的虚幻,他豁然猛醒,以闪电般的速度拔出枪,“嗒嗒嗒”一串子弹牢牢钉在了水纹的背上。与此同时,游击队员们的手榴弹穿窗越门投进大厅,在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军官们的身体随着道道刺目的白光腾空而起,又一块块落下……
水纹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赵靖岩抱起她软绵绵的上身,大叫青子找大夫。水纹吃力地扬起手,轻轻抚摸赵靖岩那张模糊不清的脸,近在咫尺的人因为这满眼的夜色,显得离她很远很远,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
“看见你……我好高兴……我怕是……等……不到……”
赵靖岩听不清,把耳朵贴到水纹的嘴边,他只觉得那股微弱的气息时有时无,柔柔地断了。水纹的手轻飘飘滑落,无声无息,像一片阅尽沧桑的秋叶,陡然凋零。赵靖岩抱起水纹发疯了似的在暗夜里狂奔,鲜血洒了一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