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使命
◎ 郭文斌
什么样的作家才是好作家?还得从读者说起。
作者和读者的相逢是一个因缘,一个充满偶然但又必然的因缘。
什么是因?一粒种子进入土壤,这粒种子就是因,土壤就是缘。只有在因和缘同时具备的情况下,一棵庄稼才会长出来。一粒种子,我们把它放在玻璃器皿里,可能千年、万年都不会发芽,可一旦遇到土壤,它就会发芽、开花、结果。
一粒种子,一粒文字的种子在进入读者心田时,它是带着这种非常奥妙的因缘去的;怎样的土壤更适合种子发芽,它是同气相求的;这既是文字对读者的选择,又是读者对文字的选择。文字之所以诞生,那是因为读者的召唤。正是因为有召唤在,所以才有诞生在。
写作的奥妙就在这里。
写作的过程就是一种情怀、一种理念、一种价值取向诞生的过程,它本身是在发出一种信号,是在召唤和它有缘的人。
我们平常一直在讲随缘,事实上,我们是不懂什么叫随缘的;随缘不等于随波逐流;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了悟于心之后的一种选择,才能叫随缘;它是一种大觉悟的境界;当一个人或一篇文章到你面前时,你能“识得”其背后的宿命,这才叫随缘。
农民是最随缘的,他知道在什么季节去种什么粮食,在什么地里下什么种子,绝对不会逆岁月或逆时序去做;他知道清明前后栽瓜点豆,这是一种了不得的了悟世界或觉悟世界的方式。
一个成熟的作家,他在代表他的文字去旅行时,是最尊重他的读者的,而他的读者也最尊重、热爱他。
古人讲“慈”,讲“悲”,说穿了就是讲爱。他们甚至认为世界的原点就是爱,这个造化的心脏就是爱。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人为什么渴望爱?人为什么会被爱打动?因为那是我们的当初呀!是我们的原点!是生命出发的地方!也是归宿!
古人还讲“人之初,性本善”。“本善”就是本来的那一块,本来的那一块材料,创造生命的那一块材料。打个比方,如果我们把世界看做千姿百态的美食,那么“本善”就是造化之厨手中最初的那一团面粉。
那么,为什么人是千差万别的?因为“性相近,习相远”,是习气和污染把生命变得千差万别。
因此,回归生命的过程就是反污染的过程。而文学在一定的意义上讲,就是帮助人们清洗心灵灰尘的一个载体,这是文学的“本来面目”。
因为生命最本质的诉求就是回归,回归到光明,回归到本善,它的最本质的诉求是回归到它的光明中去。
如果一篇文字恰恰没有帮助读者去清洗他的心灵,没有帮助他回家,没有帮助他找到他的本原意义上的光明,反而给这一层明珠又增加了一层污染,这样的文字就是不好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是需要我们警惕的。
眼睛和耳朵如果把不好这道关的话,就会使心灵遭受污染和侵犯。
古人讲“舍得”,就是告诫我们要时时刻刻警惕应该舍去什么,留下什么,欢迎什么,拒绝什么,拿起什么,放下什么。
生命的艺术说到底是“舍得”的艺术。
并不是要我们把世界舍掉,把生命舍掉,把生活舍掉,而是把怎么舍掉,把欲望舍掉。
“舍得”是讲,只要我们把物质诉求打扫干净,不用去求,明珠自会焕发光明,这叫做无求自得,自然所得。
什么叫自然?本来就是。我们本来就是一颗明珠,只不过被污染了而已。所以怎么去“得到”呢?把一部分往下,另一部分它就在那儿了。
所以,古人讲人人都有智慧,有大智慧,只不过是被遮蔽了而已。
而文化就是要扫除这一层遮蔽,扫除掉世世代代积淀在我们心灵上的那一层灰尘。除尘。禅宗讲“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可能文化的意义就是不断把我们的心灵擦亮,保持光明。如果镜子上有灰尘,我们是看不见自己的,更不要说去看世界。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自己,不过就是被障住了视线。帮助读者擦掉这一层灰尘,这一层雾,就是文化的使命,也是文学的使命。
文学要向太阳学习。文字就是那一束光芒,把那一束光芒散发出来,使命就完成了。至于读者怎么选择,怎么收藏,怎么相守,都是读者的事情。作家的职责就是把那一份光辉散发出来,通过文字,他的使命完成。
但不要在写每一篇文字时,都假定一个读者群。现在有好多作家就这样假定,这种战略和战术是对的,如果从商业策略来讲的话。而文学则是反商业的,它是神圣、崇高的,是要我们带着神圣感去从事的。
当我们带着神圣感去从事这份工作时,神圣感会成全我们,因为“爱”是相互的。当我们心里有个很大的愿望,要为世道人心,为苍生,为民族,为这个国家去做一些什么时,境界就不一样了。
别小看古人常讲的“国泰民安”这个成语,过去的士大夫文人就是有这个愿望,希望国家昌盛平安,希望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不是作秀,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份职责,就要铁肩担道义。试想,当一个人把道义扛在肩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重量,什么样的感觉。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社会,铁肩已经不行了,要担起那个道义,需要铜肩、钢肩才能担得动。
“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讲人是为使命而来的。
任何作品,它打动读者的无非是真善美,无非是温暖、崇高和关怀,无非是爱,说得形象一些,就是能够撞击到读者心中最温柔地方的文字。
它首先应是美的文字。
什么是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比较一致的看法是,美是和谐,这是美的通意,应该没错。但我后来发现,和谐强调的还只是形式,是“相”。就像谈恋爱,往往是外表先打动了自己,但是漂亮不善良,还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追溯到善,觉得比和谐进了一步,但还不是究竟。后来读典,当一种永恒的感动和喜悦在心里发生时,蓦然觉得“真”才是最美的,因为“真”是归途,是生命的原点。
由此就可区分小作家与大作家。
大作家占领的是原点,他给人的是从心灵原点流淌出的清泉,他启迪的也是读者的原点。而小作家他只能摩擦心的表皮,甚至连表皮都触不到,他可能会把你找得痒痒的,但不解决问题,读完后生活还是老样,这是一种文学搔痒,浇花没有浇根。
小作家是在玩文字游戏,看上去在追求和谐,其实是一种伪和谐,他连“善”都没有达到,怎么可能达到“真”那一层呢?所以这种文字注定不能传世,即使擦出火花,不是火炬,不是夜明珠,不是金子,没办法保持它的生命力。
如果我们用一个最简单的词来表达这个生命力,那就是爱,就是真理。
简单吗?
爱随着时代的变化需要不同的载体,这就是文学,这就是为什么老子和孔子会诞生在中国,乔达摩•悉达多要出生在印度,他们是奔着特定的因缘去的,奔着他们特定的土壤去的;如果我们把他们看成是种子,他们是在寻找属于他们的那一块土壤;但他们的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演绎那一个字:爱。
一个正直的文化人应向这个世界发出正直的声音,那就是爱,没有区别的爱。
摘自《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8月23日第2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