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瘫痪到写作
◎ 曾文寂
1975年寒冬,我很年轻,出差住在旅社里,起夜时突然摔倒,被旅社服务员背进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拍片、验血检查,医生确诊我患了类风湿性脊柱关节炎。那时候缺医少药,只能用简单的镇痛剂、青霉素和肾上腺皮质激素治疗,没什么疗效,我只得无奈地躺着。没想到,这一躺就是8年多。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身体日渐消瘦,亲友早已远离,只有疼痛和褥疮忠实地“陪”着我。医生连续给我的单位、家里寄去病危通知单和欠费单,头一两年家里还寄些钱来,后来就杳无音信了。我在高烧与剧痛中挣扎,心情已经绝望,感觉死神就在门外墙角的幽暗处,随时都会扑过来将我抓走。以前我不怕它,因为那时离它很远。现在则不同,它已经离我很近很近了,近到能看见它的鼻尖若隐若现。
我在痛苦与恐惧中煎熬,度日如年。一天,护士拿来几本书,让我换换心情。她说:“看看书吧,就当打发时间了?”我捧起书,慢慢地读起来。在尝试了所有的治疗方案,并丧失了所有的希望之后,读书成了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有一次我熬不住了,流着泪对护士说:“生命实在太痛苦了,让我放弃吧!”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选》,温柔地对我说:“我给你念诗吧?”
“消逝了那青春的欢乐/像梦、像朝雾一般/但我们内心还充满着热望/我们正带着焦急的心情/倾听祖国的召唤/我们忍受着期待的痛苦/盼望那神圣的自由时光/正如年轻的恋人/等候忠实的约会一样。”
年轻护士的声音安详轻柔,眼眸如水波光粼粼,我一次次地被她感动、被她挽留。在她的抚慰下,我的恐惧感渐渐淡出,开始强忍着剧痛进食,刚喝了两口粥却当即吐了出来。她赶快拿纱布来给我擦嘴,我歇了一阵又开始喝,就这么喝了又吐,吐了又喝,与病痛作着顽强的斗争。
护士日复一日地给我读诗,使我内心产生了对生命本质的留恋,竟渐渐生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希望,至少使我对于负载精神盛宴的诗歌,越来越钟爱。当这样读着、想着的时候,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了。身体虽被死神之手固定于病榻,灵魂却在睡梦中偷偷溜走,离开插满胶管的躯壳,离开尘世的喧嚣,离开所有的烦恼,飞往另一个世界遨游。
当我的精神由颓废转为平静,原先枯萎的皮肉竟开始张嘴呼吸,仿佛干旱的禾苗得到了雨水的滋润。黢黑僵硬的双腿与麻木不仁的脚趾,也一点点地蠕动起来,仿佛生命从无边的黑暗里缓缓浮起,又朝着无边的黑暗缓缓游去,无边的想象与祈祷投射给我一线光亮。
年复一年地读书,使我渐渐成瘾,禁不住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于是,我用棉被撑住枯萎的身躯,侧卧着在日记本上艰难地写字。渐渐地我就被自己打动了,被一种寻找了多年却一直未找到的声音、意识、画面、山溪流水般的吸引力所牵引。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但那儿使我夜不能寐,心醉神迷。不管生命还剩多少,梦想与激情始终缠绕着我,不弃不离。如此十年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写作啊!于是,我从病榻上艰难地“爬”了进去。
在漫无边际的病程里,我会因白衣天使的温情而双眸湿润,被感动着进入写作状态,痛并快乐地进入角色。写作成为我善待生命、选择自由生存的惟一方式。法国人笛卡尔说得好:“我思故我在。”在惶惶惑惑中,瘫痪了10年的我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在护士与支架的支撑下练习站立,练习撑着双拐蹒跚学步,那一年,我已经35岁了。
因为学习写作,我时常回忆、整理并剖析自己的生命历程,总在咀嚼、回味、并感悟着生活的点点滴滴,无论是爱与恨、黑与白、希望与失望、困境与挣扎、友谊与背叛,抑或是温暖与痛楚、幸福与苦难都让我沉浸其中,也让我流泪不止。在这无数遥远或临近的沉浸中,一颗原本冰冷的心逐渐变得柔软而多情,一双原本灰暗的眼睛变得锐利而清澄。因为沉思,我开始不断审视自身和社会,使自己的眼界变得愈来愈广阔,写作也随之登上新的台阶。
作为贫病交加的人,受到肉体的羁束,生存与写作都很艰难。但如果因为艰难而放弃写作的话,那么本来就脆弱的生命便一无所有,只能听凭死神的摆布。虽然肉体可以被打倒,但精神的拓展却可以追求与延伸。为了抵抗死神,我只能不停地写,舍此我别无他途。写作的力量归根到底是生命的力量。要想写出一部好作品,就必须是一种灵魂的再现、生命的转换。
我时常怀着敬仰之情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英伦三姐妹,她们捱着病痛,伴着孤独,咀嚼着回忆与憧憬的凄清、隽永,傲骨嶙峋地冷对上流社会的虚伪和残暴,内心里燃烧着盈盈爱意和洋溢着似水柔情,深深地同情着一切不幸的人,将至深至博的情爱贯注于她们至柔至弱的心灵与躯体之中,然后一一熔铸到《简·爱》、《呼啸山庄》和《阿格尼斯·格雷》等作品里去。作品完成了,她们的生命形态与本质便已存留其间,她们的情感、意念乃至血液与灵魂的移植,是春蚕般的全身心地献祭,是蜡炬般的最彻底地燃烧,在一百多年之后仍放射着绚烂的光焰,无愧于星月的辉煌。
每当拜读《简·爱》、《呼啸山庄》等名著时,常为勃朗特姐妹独立的人格、高韬的灵思而深情仰慕。不由想起司马迁在读了屈原的《离骚》之后,禁不住发出“悲其志……想见其为人”的感叹,令我亦深有同感,甚至生发出一种幽冥异路、今世无缘的悲慨。从三姐妹对文学的宗教式的虔诚和“至死蘼它”的献身精神中,我体验到一种情志的互通和心灵的感应。我想,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们。
为一个生存和写作都困难的人,越往前走就会越觉得寂寞,我感觉这样的写作只有执着的爱才可相比,它伤感、孤独、清贫,甚至还有些许的凄凉与痛苦,但这并不伤害人,而是给人以无尽的安慰和憧憬。我想会有那么一天,当贫乏变得富足,浅薄变得厚重,浮躁变为沉稳,呆板变为浪漫的时候,我看世界、看风景、看他人的目光,就会变得比以前深沉、幽默得多,就会获得一种肉身的解放和精神的快乐了。
其实,写作也是有很多快乐的。当灵感的火花在脑海里熠熠闪现,当想象的翅膀在蓝天上自由翱翔,当思想的野马在文学的绿洲上尽情驰骋的时候,实在是一种令人最最快乐的事情。这种快乐一经点燃,便能持续在整个的写作过程中。在这样的境界里,灵魂可以翻越肉体的羁绊,作独立而自由的伸展。这时候,作者的感觉是轻盈而飞翔的……,从我写了3本书的经历来看,我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