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永不褪色的记忆
◎ 曾文寂
有一种记忆,日久弥新!
记忆这东西有些不可思议。当身临其境的时候,你几乎从未重视过的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不知何故,它却永远地留存在心底了。即使过了很久,你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它、审视它,似乎它已经镌刻在那儿了。
40年前我中学毕业,因为身体的原因,既不能升学,又不能就业,在省城里待业了两年。后来中央下达命令,所有的大学和中学毕业生都要“上山下乡”。我们学校有两个下放点,一个在平原,一个在山区,我被分配到湖北西部山区的某县插队。在轮船上,我们宣誓:“要一颗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
经过六天的长途跋涉,我们这个知青小组来到了一个名叫麻阳寨的地方。虽说是下放,但一来到这个地方,看到大山和森林,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那曾经纠缠不已的阴霾,那曾经的忧郁竟一扫而光。
麻阳寨不大,坐落在观音山的半山腰,约有三十来户人家,木制的吊角楼依山而立,别有一番独特的民族韵味。大山的山脚流淌着一湾宁静的河水,河面没有一丝苔藓和污浊,有的只是云天的倒影、游鱼的嬉戏。河上没有浪花和漩涡,透明得几乎纤尘不染,一眼便可望见水底斑斓晶莹的鹅卵石。河岸边拐弯处有一条碧绿的小溪,往里走去,碧绿的小溪上有一间古老的碾坊。房顶是用树皮盖的,灰扑扑的。碾坊里的水车日夜不停地缓缓地旋转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我和五个同学住在一间崭新的木屋里,那是当地的农民专门为我们修建的,老乡们都叫它“知青屋”,而把我们都尊称为大学生。每天早晨,我会担着水桶去那条宁静的河里挑水,沿着窄窄的石梯蜿蜒而下。到了河边,我总要先掬起一捧水洗洗脸,然后再咕咚咕咚地灌满肚子,那水呀,清凉甜美,沁人心脾,真是爽极了!
生产队队长时常来看我们,教我们砍柴、烧火、做饭,派我们出工做农活。他告诉我,山脚下的这条河名叫清江,发源于巫山山脉的溶洞里。它是一条天然的过滤线,流域两边有绵延的山林和厚厚的植被,上天给我们楚西带来纯净的泉水和清新的空气,还赐给老百姓丰富的玉米、洋芋、红薯、水果、茶叶、茶油和各种取之不尽的木材和药材,养育我们和子孙后代。
每天面对着一湾妖娆的清江,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清江不仅美丽,性格也极柔和,即便是到了梅雨季节,它也不随意泛滥,而是以一种温情却又不乏气势的奔腾,顺着峡谷流向远方,直至汇入长江。每到黄昏,干完农活后,我和两个女生都不急着回去,总是静静地来到江边,坐在一尊大青石上,傻傻地望着江水发呆。有时远远地望着一溜木排由上游轰隆隆地冲下来,放排的工人赤裸着结实的黝黑身子,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木排上,那身姿、那架势,有如江滔般的强悍、令我羡慕、心驰神往!燕子和英子激动地站起身来,摇着手巾跟放排工人们打招呼:“喂––你们好吗!”这时候,往往会有脆丽的哨儿和嘹亮的歌儿冒出来:“哎––隔河望见小心肝儿,月光摇动鼓白帆儿,打个哨儿甩过滩儿,哥爱妹儿不拐弯儿……”
夏季的一个夜晚,队长来找我,说公社秘书来通知了,你劳动出色被评为了模范知青,过两天要去城里参加全县的劳模表彰大会,大队书记会亲自陪你去,咱们全公社就评上你一个,可光荣啦!
在那个年代,因为在老家乡下有个早就过世的地主爷爷,父亲在他的工作单位成天受苦,我和哥哥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在学校里即使考试成绩全班第一,也饱受欺辱。中学5年到农村2年,我压抑着内心的苦闷,每天拼命干活,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欢乐。今晚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使得19岁的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夜里躺在床铺上辗转难眠。
于是,我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知青屋,独自来到清江岸边散心。在一块柔软的草坡上躺了下来,仰望夜空,天幕幽蓝而深远,静静地悬挂在绵延不断的山脊上,那些水珠般吸附在天幕上的小星星,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像雨水那样滴落在我的手上和眼睛里。我放眼远望,似乎看见了地球与宇宙之间相连接的部分,看见了穷极想象力也不可能抵达的时空。在那个空间,只有翅膀可以占据,只有魂魄可以遨游。
在静谧中,我感觉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流动。坐起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漆黑的夜幕将我笼罩。我盘着双腿,闭上双眼,把心跳徐徐地放慢,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过了许久许久,我终于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声音:清风由远渐近掠耳而过的丝丝声,草丛中起飞的昆虫振动双翅的吱吱声,酣睡的清江女神委婉呼吸、轻波拍岸的啪啪声。天上地下没有一丝杂音,只有野花野草的幽香在暗夜中流溢。于是,我尝试着与一棵树、一朵浪花或一块礁石进行推心置腹地交谈,不知不觉中竟有清晰的回应之语细细传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我慢慢地伸开双臂,试图拥抱这身前的花草山水时,却猛然被惊醒。睁眼一看,一轮妙月正高悬于清江上空,水月相映,空茫茫一派赏心悦目。突然,一片纯净的蓝色正在江心粼光闪闪,像千万条银鱼在那儿穿梭游动。刹那间我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么蓝、那么静、那么纯、那么美!我从来不曾想到人世间竟有如此圣洁奇丽的景象,难道是海市蜃楼?啊!我真的是为它倾倒了!
我如痴如醉地踉跄着向前走去,俯身趴在江边一块稍显平坦的青石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都在细细谛听,江面之下水声重重叠叠,如泣如诉,仿佛神秘而悠远的巴楚丝竹裹着万千柔情,从江底袅袅回旋上升,令我如醉如痴……
在那之后的四十年里,我曾游历过中华大地的许多江河,我的青春也如奔腾的江水匆匆流逝,却再未见过如楚西这般美轮美奂的自然景色,再未听到过如清江水底这般的天籁仙乐。我敢说,即便是当今最伟大的音乐家使用最高级的乐器,也不可能奏出这种美妙神韵。我一直在想,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能有幸邂逅并亲近这条江,也许是我生命中一种特别幸运的福祉,是我生命中早就注定的一种诗意的缘吧!
由于生活的奔波忙碌,我与青春和清江的距离愈来愈远了。今生今世,我可以忘记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但我绝不会忘记清江。无论是沧海桑田,还是岁月更替,她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那样的鲜嫩,那样的丰盈,那样的端庄,那样的柔情脉脉,像神话中的一位美丽仙女,永远鲜活在我那充满青春幻想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