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触摸“无尽的航船”
◎滕红雨
春天的一个周五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回父母家欢度周末。一进门父亲就带着兴奋的表情告诉我们,中国美术馆正在举办希腊画家──瓦盖里斯?瑞纳斯(VangelisRinas)的作品展览。此次画展与众不同,艺术独特。为了让中国的失明人群能够感受到来自希腊的艺术作品,画家特意精心地打造出一艘长达十几米的木船,船身上不但刻有五百多个汉字,而且还有与其对照的中国盲文。父亲建议我们抽空也去看看。女儿一听就高兴地跳了起来:好啊好啊,我去我去!我也很好奇,于是在周六的上午,我们一家一起去了中国美术馆。
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处处洋溢着春的气息。我们一进美术馆,就按照父亲事先的指点直奔第七展厅,打算先睹那艘特殊的木船为快。果然在第七展厅的门首写着:“无尽的航程三”。据说前两个航程是在希腊雅典举办的,今天这艘航船又满载着希腊艺术家对中国的深情厚意和梦想驶到了这里。
我们快步走进了展厅,发现那艘船正悬挂在展厅中最显要的位置。或许它在期待着一个中国盲人能够快些走进它,用灵巧的手指去触摸它吧。
我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众多观众的目光,一时间我成了厅内的焦点人物。艺术家瑞纳斯及妻子瓦西里琪闻讯也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身旁,并示意我的家人不要出声,让我专心地触摸。我终于将双手放到了那艘奇异的航船之上。只见那船的甲板上刻满了汉字,据说这五百多个汉字是瑞纳斯先生第一次手执中国的毛笔写下来的书法,然后又用斧凿工具一笔一画地阳刻在这艘长达十多米的大船之上的,他是花了整整10天时间才完成的。这是一件需要巨大的体力和脑力劳动的作品,瑞纳斯说他需要这样的劳动,“这样的作品有体积、重量和汗水、心血,有希腊土壤的气息,有父母的沉默和寄托。”
在汉字的周围,也就是船板的边沿布满了我所熟知的盲文点字。虽说我的工作就是天天和盲点打交道,但由于这船上的盲点每颗都很大,间距也较远,让我乍摸起来还真的摸不快。我仔细地辨认着,并不时低声地读着《梦舟》:
一对孪生姊妹,相隔千里万里,相似的掌纹在手心,不同的道路在脚下。
月光下无数次梦中相识,从未在阳光中真实相遇。
母亲说:“让你们相异,是为了将来的相互寻找、相互映照;让你们相似,是为了日后的相互认出、相互拥抱。”
每一条船,都不是一天造成的,每一条船,都知道属于自己的那条命定的道路。
金、木、水、火、土凝聚成的船,凝结着无数的时间:有树木生长的年轮,祖先血液的喧哗,有工匠心跳的节奏;有盲人眼里的光,哑人心里的话,有孩子的微笑,天使的羽毛。
每一条船都是一个词语,一句话。一段一块陆地说向另一块陆地的密语,一句一个小女孩掬手说向另一个小女孩的悄悄话。这样的悄声密语,需要大海日夜不停地沉吟、翻译,需要航程日久缓慢地咀嚼、稀释。
阳光下的港湾,百舸收羽,千帆歇息。
阳光下的港湾,是词语密集的地方,是乡音集散的地方。
阳光下的港湾,是大海边苦涩腥咸的老书摊,是波光粼粼的图书馆。它收藏着海底的奥妙,晾晒着航程的记忆。读懂一个港湾的羽帆书页,需要神灵照耀下一个人一生的美好时光。
两个小女孩之间的这条船,微微起伏着胸膛,缓缓吐出丝帛般的悄语,卸下词语的船儿,重又恢复成丰富的虚空……
此刻是到达,也是出发。
这就是小女孩儿中国和小女孩儿希腊的梦之舟,她们在今天的阳光下真实相遇,在此刻的大海上一起奋桨前行。大海母亲拥抱着这橄榄树身体制成的船儿,这样的一叶扁舟,是大海上的一件乐器。
从雅典到北京,飞机行程11个小时。这条从毕达哥拉斯的故乡萨摩斯岛一出发的船,走了十万年。
这样的航程,这样的音乐,还要持续十万年。
据说,瑞纳斯很早就有一个关于中国的梦想。他说,他在雅典曾遇到一位学习希腊艺术史的中国留学生杨少波,通过交流,杨少波把瑞纳斯想表达给中国人民的心语写成了上面这篇童话。
当我的手指在盲点间不停地穿越时,艺术家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并不时手把手地指点着我每行文字的衔接,他的妻子在不断地为我们拍照。由于我的触摸,使得这艘航船不停地摇曳着,我的心也仿佛随着这船上下起伏着。我忽地想起在20年前我走出大学校门时曾写下的那首《流浪的船》:“我是一只流浪的船,破的船桨破的帆。一年四季三百天,不知是船载着水还是水载着船……”那时我真的好似一艘小船,在生活的海洋中到处漂泊着,经过多年的劈波斩浪,如今终于驶到了一片温暖的港湾。
盲点摸罢,我又开始触摸整个船体,可绝不是什么“盲人摸象”啊,我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抚摸着,从船头摸到船尾,每一个细节我都不肯放过。我惊喜地发现,这船竟然像一把超大的琵琶,我的形容得到了妻子和女儿的肯定,我会心地笑了。
在我们临离开第七展厅时,我又得到了一件意外的收获──艺术家赠送给我一部精美的画册。那里面既收录了他这次参展的全部作品,也有他和家人的一些生活照片。当然也少不了那篇精美的童话,依旧是汉字与盲文相对照。我也回赠了我的歌曲作品专辑CD《大地上还有一个我》和《十二生肖吉祥儿歌》。妻子在旁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