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李晓霞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郭沫若《凤凰涅槃》

　　“一片绿叶见一个生的希望，一朵花开赏一座美的天堂。夏季是金色的时光，夏季是洁白的云画，夏季是绿色的海洋，夏季绝不是一颗应该沦落的尘埃。在这个夏季中我可以袖手静静地旁观，可以悄悄地等待，等待着下一个梦的起航。”这些清新优美的文字，不是经典散文，也不是名家之笔，而是出自一位集视力、听力和肢体障碍于一身的多重残疾的姑娘之手。她的名字叫王元凤，是《挚友》杂志的忠实读者和作者，已在多家刊物及网站发表作品60多篇。

　　北京的三伏天骄阳似火，热浪滚滚。我乘坐公交车预约采访了王元凤。原本被热浪侵袭烦躁不安的我，突然想到她的散文《夏日随想》，顿生感慨，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一下车，早已等候在车站的王元凤的父亲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路上，王伯伯向我简单地介绍了王元凤的情况。刚出生时她很是可爱，看不出有任何不健康的迹象，几个月后连续的发烧和肺炎导致她的视神经萎缩，使她不能清晰地浏览事物，再加上行动不便，只能静静地坐着听。或许是耳机插得时间过长，她的听力也出现了障碍。那时一台收音机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她也因此领略到了声音与文字的魅力。穿过一条条绿荫掩映的街道，我来到了她家所在的东高地桃源里小区。

　　推开门来到客厅，王元凤娴静地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初看之下，乌黑亮泽的长发、白皙的面庞、甜美的笑容，与健全人并无二致，是一个秀气、文静的姑娘，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五岁。我不禁感叹，命运为何要让这样一个漂亮姑娘承受如此多的苦难。当我称她为姐姐时，她乐意地点头应允。

　　因为身体原因，姐姐一直都没有正式上过学，做教师的妈妈教她认了不少字，她也只在小学二年级到五年级的班级里旁听过，考试她无法拿笔作答，老师只好让她口试，然而，每次口试她都能在班上获得满堂喝彩。

　　姐姐走上写作道路纯属偶然。小时候她妈妈工作很忙，她就听广播和评书。大约十岁的时候，一个能背很多唐诗的小朋友，问她会不会背唐诗，她摇摇头。要强的她从此在妈妈的帮助下开始背诵唐诗宋词元曲，虽然辛苦，但她一直舍不得放下。听她妈妈讲，古诗和现当代诗歌她会背诵2000多首，这给她的写作积淀了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经历了她情绪的低谷期，社区的刘主任来看望她，在刘主任的鼓励下，姐姐开始了正式的写作，第一篇文章《我心中的女神》在《丰台报》发表，一下子激发了她的写作热情。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向她推荐了《挚友》杂志，之后她向《挚友》投了不少稿子，但都似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于是，妈妈就联系了当时该杂志编辑部的李主任，李主任马上寄来多期杂志，让她了解杂志的栏目要求。她的一篇小散文终于在《挚友》杂志上发表了，然而她发现编辑给她做了大量的修改，于是她打电话去问：“为什么我的文章的‘情绪’都变了？”当时的寇编辑耐心地向她解释：“《挚友》杂志的办刊方针之一是鼓励残疾人树立积极向上的人生观，让他们看到充满乐观向上情绪的文章，而你的文章的格调太‘灰’了，这是我们进行大量改动的原因。”寇编辑鼓励她：“你的文笔很美，希望你能换一个视角看世界，你的文章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从此，她不仅成了《挚友》的忠实读者，也成了它的忠实作者，她的作品频频出现在该杂志上，并获得读者的广泛好评。由于姐姐拿笔写字困难，作品都是由她口述，妈妈记录而来，纯粹的原创。“不让别人失望，自己就要努力提高。”姐姐把自己比作是一个“朝山人”，向着山顶不断攀登，为的是去看日出。真是“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啊！在学习方面，她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一丝不苟。体质不好，每天吃饭很少，学多了就会头疼，但她还是坚持，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才会睡觉。每当妈妈劝她多吃饭或多休息时，她会风趣地说：“您养猪啊，就知道让我吃，让我睡。”写作和学习是她生活的全部，她说没有这些，她的生活就要天塌地陷了，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她不愿意懈怠，也不敢懈怠。多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学习和写作成了姐姐生活的主旋律，她就在这看似枯燥和乏味的生活里，体味着生命的意义！

　　之前，我在《挚友》杂志上看到过姐姐的许多文章，文体省净，殆无长语，清而不薄，新而不尖，随笔倾吐，多是触景生情，因事起意，虽是眼前景，口头语，却沁人心脾，耐人咀嚼。袁枚《随园诗话》有云：“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这些是对人世沧桑的深刻体验后的肺腑之作，天然清削，不取声音之大，亦不求格调之高，婉雅闲淡，语近性情，言情之外，兼书感兴。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她的文章写真景物、真感情，可以说是有境界之作。

　　一谈起写作的事，姐姐满脸洋溢着兴奋之情。她说她不喜欢表达过于强烈的感情，很多感情不需要多说，在心里就足够了，说出来会大打折扣。她喜欢现代派和朦胧派的诗歌，喜欢含蓄晦涩的表达，希望读者能够细细地去品味蕴藏在作品中的丝丝情感。“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这首卞之琳的《鱼化石》是姐姐最喜欢的一首诗，诗中充满象征意味的表达是她在诗歌写作中所追求的。“美是人间不灭的光芒，而诗意则是灵魂深处馥郁的奇葩，它不会因季节的变化而飘零，也不会因生命的残缺而枯萎，只要我们眼中的事物充满美丽而圣洁的光辉，它便会让心冲破命运的枷锁去飞，使原本苍白的日子染上彩虹的颜色。”她说，她现在不常写诗了，越是喜欢就越不敢涉足，觉得自己是只在低空飞行的鸟雀，飞得不够高，怕亵渎了诗歌。于是，她就把对诗歌和古文的钟爱揉进了散文里，这是她的散文文字优美、意境深远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对于创作小说，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写好，她说她不太喜欢过于细致的描绘，没有真正的生活经历就不能写小说，写了也是败笔。我认为这只是姐姐的自谦之语，她写的《爱是永远的天堂》这首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月升起的时候，萦绕云的梦想。风吹过的时候，携带花的芬芳。溪水清的时候，奏响春的旋律。心走近的时候，觉有纯的目光。我愿是月亮，伴你静默的轩窗。我愿是微风，唤你欲眠的思想。我愿是溪水，访你幽居的心房。我相信朋友，爱是永远的天堂。”语言清新质朴，情感真挚饱满，表达了她对友情的渴望与珍惜。除了写作和学习，姐姐兴趣广泛，可谓有古代文人之风雅，喜欢音乐，喜欢观月，亦喜欢赏雪。

　　交谈中，我始终被姐姐的精神感动和震撼着，依稀领略了她那条奔涌向上的人生河流。从她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另一种明媚的阳光，从她的作品和言谈中可以看出她对生命的态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说如果自己是健全人，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关注自己的心理状态，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努力，学习也只是走马观花，而现在自己则能安步当车，不匆忙赶路，就可以看到更多沿路的风景。“我相信每个人生亦是一本书，无论是甜是苦，是哭是笑，都应去细细地品读，只因那字里行间闪烁着爱的光辉，那是灵魂深处颤出的强音，是黑夜中希望的灯塔，是严冬梦里的春天。”这是一种坦然与昂扬的力量，坦然面对生命中的不幸，始终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感受生活、感受世界的每一丝美好。她把生命比喻成一条河、一首歌，一条就算去处是沙漠也依然奔腾的河，一首来自岁月深处不厌的歌。我想，一个人即使深陷沙漠，矗立在烈日下望着空幻苍茫的失落世界，背对着越来越远的声声驼铃，但终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唤醒他沉睡的眼睛。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大学生，我深感惭愧。文字比语言更能表达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但是，我却没有像她一样随时记录生活中的点滴，用文字记录生命走过的痕迹。

　　没有梦想的生活就如同没有太阳。她在《追梦不息》一文中写道：“我爱着生命的优美与从容，怎样使残缺的生命拥有别样的风景？多年来，我苦苦地追寻，只有文字的羽翼能让折翅的鸟雀重返云天，更何况自由又是我梦寐以求的呢！因此，我追随它如追随着月色。现在的我虽是一只试飞的雏燕，然而不是有这样的歌词吗：‘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姐姐的梦想就是能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多写一些东西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在漫长空寂的夜晚，梦想的价值就如空中明月一般雍容而璀璨，指引着她前进。

　　父母、朋友和社会的关爱，给她自信，也让她懂得感恩。听她的言谈，我深切地感受到她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懂得用心去感激社会和身边每一个关心和帮助她的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从两居室的住房到三室一厅，她感恩；短信好友为她分担烦恼，她感恩；社区的主任来看望她，她感恩；端午节收到社区发的粽子，她感恩；父母一直照料她，她感恩……拥有温暖的亲情和忠实的友情，承受着众多的关爱与呵护，她觉得很幸运，都将之凝刻在她生命的画板上。她说，父母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是外人无法想像的，如果没有父母几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顾就没有她的今天。平时父亲主要负责家务，母亲就陪伴着她。母亲知道女儿离不开她，特别重视自己的身体，不允许自己生病。姐姐有很多短信好友，一直通过手机短信与她交流，有些五、六年都没有见过面，但她喜欢跟这些朋友倾吐心声，“也不知有多少个阴沉的日子，因他们有了阳光”。说起感恩，她写的“天意怜幽草，世上温情多”这两句诗，是她对社会、对他人感激之情最好的概括。我想，姐姐这样知道感恩的人，生活一定是既平淡而又幸福的，纵使生活中有许多痛苦和坎坷，依然平静对待，以一颗阳光的心驱散灰暗的阴霾。“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细察秋毫与物外之趣，坐看云起，不争片刻与朝夕，顺性情与神气，释烦扰与纠葛，宠辱不惊，以心灵的支撑度过种种挫折。水滴石穿，风蚀山瘦，人可以是水、是风，也可以是石、是山，关键看你怎样选择。就像飞越与堕落密不可分的关系，当你以勇者无畏、仁者无敌的心面对生命中的黑暗时，必定能够像暗夜中的萤火虫一般点亮黑夜，直到黎明。

　　从姐姐的名字不难看出，她父母望女成“凤”的愿望。在我眼里，姐姐就好似那涅槃的凤凰，经过烈火的焚烧历练后，获得了新生，展翅翱翔，壮美而华丽，从此再没有任何困难能将她击倒，也许这便是永恒。

　　顾城诗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是的，当心灵充满光明的时候，生活难道不是一片晴朗？这是顾城的愿望，也是我们的愿望，愿所有遇到困难的人都能在困境中感受到快乐和希望。

　　生命摆脱重负，却导致无法承受缺失之轻，是很多人的困惑。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说：“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我们就会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死在永恒上。”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却可在其整个的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最后，我想用顾城的《小花的信念》来激励姐姐和那些在痛苦中迷茫的残疾朋友：“在山石组成的路上，浮起一片小花。它们用金黄的微笑，来回报石块的冷遇。它们相信，最后，石块也会发芽，也会粗糙地微笑，在阳光和树影间，露出善良的牙齿。”同时，愿这些苍白的文字给漂亮坚强的姐姐带去我的爱意与祝福，愿她永远快乐，在文学的世界里振翮远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