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暗的琴韵歌声
◎ 李延芳
远方一阵悠扬的歌声踏风而来,潜入我的小屋,什么歌听不清,只听见音乐起起伏伏,断断续续,似停又起,飞机在头顶上呼啸而过,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车水马龙,在如此喧嚣的背景下,要想辨别出远方那轻柔飘渺的歌声,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有几分耳熟,便想弄个究竟,我摇动轮椅循着歌声向东行去。歌声渐行渐大,悠悠扬扬,像潺潺的清泉绕过冷硬的岩石,穿过密集的树丛,千回百转奔涌而来。喔,那是《北国之春》,是那首伴我走出黑暗的歌。
那是在十几年前的深冬,我在外地治了一个多月的病回来,病反而更重了,一连几个月不能起床,甚至连以后我还能不能继续走路都是个未知数,我一下子落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反复复做着一个同样的梦:在梦里,我是个疲惫的登山者。四周黑暗无光,山路陡峭,露水淋湿了小径。我艰难地爬到了山顶,突然,脚下一滑掉下山涧。我急速下落,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四面全是刀削一样平滑的长着苔藓的峭壁,我的手四处乱抓,只有刺骨的冷风在指间穿过。我的头上是井口般大小的一片星光点点的暗淡夜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黑洞洞的。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吸进去,似乎即将落入巨人的大嘴,成为它的美餐。我恐惧地挣扎,像一片失重的落叶不能自主……我从梦中醒来每每心惊肉跳,冷汗涔涔,寒意从头灌到脚。我确信这个梦并非空穴来风,我的确是个遇险的跋涉者,梦只是把我的处境形象地演示出来。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木琴,一到晚上就坐在我床边弹琴,他最拿手的就是《北国之春》,伴着那铮铮的琴声他清清嗓子唱起来:“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天已来临……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天已来临……”
那个木琴是淡绿色的木质琴身,底座上方横架起一块木板用于固定琴键,木板正面一支艳红的梅花凌空怒放,淡黄的花蕊簇簇绽开,一股生气扑面而来。
琴的构造很简单,五根琴弦固定在底座上,在琴弦的不同位置上悬着一条条金属片,金属片的近端镶嵌着一排纽扣一样的按键,按键上标明:哆、来、咪……弹琴时,父亲的右手捏一块很有韧性的塑料片在琴弦上来回地拨弄,左手在琴键之间欢快地跳跃,悠扬的曲子便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再配以他略显浑厚的歌声绝对是珠联璧合。
如今回忆起来,那琴声实在称不上美妙,总共二十二个琴键,声音的高低只是个大概,点到为止也就是了。我无从知晓世界上最早的琴——七弦竖琴里拉是什么样子的,音色听起来如何。不过仅从名字猜测,里拉比我的琴应该是多了两根弦。电视里整天在播放卡西欧电子琴的广告,那些华美的黑白琴键令我炫目。简陋也好,华丽也罢,古往今来的琴其作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给人带来快乐。
我对自家的琴爱不释手,更痴迷于父亲的演奏。那金属气息十足的音色带着强劲的力度一点点撕开令我窒息的黑暗,在连绵不绝的浓云之间,淡淡的银光透过云的缝隙荡漾开来。《北国之春》的旋律宛若带着花香的春风,消融了我冰封凝固的生命,一丝细小的希望在我心中滋长:等到奇迹,守望春光。我确信寒冷的冬夜过后一定是一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季节。因为,在父亲的歌声和琴韵里,我分明看到了奔流的溪水,飞舞的柳絮,回归的燕子,忙碌的蜜蜂……这似乎离我并不遥远,咫尺之遥,一念之间。这种渺茫又清晰的预感大约来自一种求生的本能吧。
大自然的春天临近了,阳光明媚,万物复苏,料想沿路的垂柳该是绿意渐浓了吧。我常常趴在窗台向远方遥望,除了高高低低的屋顶红灰交错,却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站在床边抱我练习站立,我的两条腿无力地颤抖,像两根皮筋,哆哆嗦嗦地撑不住身体。母亲的两条胳膊从我的腋下穿过,双手交握在一起,紧紧箍着我。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我们坚持着,坚持着……看到母亲额头上渐渐涌出的一层汗珠,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至于锻炼的效果能否如我们所愿,我不愿多想。
有一天,母亲从自家的桃园里剪回了一束桃枝,插在我房间的花瓶里。暗红的芽苞鳞次栉比地罗列在枝上,鼓鼓囊囊的,蕴藏着一种蓬勃奋发的力量,一种蠢蠢欲动的生机。随着花苞的一天天膨胀,我的喜悦也在逐日增加。终于在一个清晨,有一朵桃花在林立的枯枝间悄然绽开了她的笑脸,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陆续怒放,粉红的花朵淹没了枯瘦的枝条,整个花瓶花团锦簇,像一团轻雾笼罩的朝霞在我眼前冉冉升起,整个小屋暗香浮动。我忽然发现瓶里的桃花和琴上的梅花无论是外形上,还是它们所传递出的美是那么相像,它们似乎都在向我昭示着什么。我的脑海里赫然闪过一句刘禹锡的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拿出“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气势,加紧练习站立和走路。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我终于迈出了房门,可以到院子里晒太阳了。木琴静卧在石头桌上,琴弦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手指在暖乎乎的琴键之间移动,哼着那支父亲为我唱了几百遍的歌,那首把我从冬天中唤醒的《北国之春》,欢畅、轻盈、自由,如泉水般叮叮咚咚敲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而今,重温《北国之春》的旋律,父亲边弹边唱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心灵深处的清泉又在欢快地流淌。尽管我早已寸步难行,偶尔也会有片片乌云横空掠过,多少次在阴影中彷徨地徘徊,但只要心中有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就会有足够的力量抵御严寒。我愿把春天的香与色播撒到每一个阴冷昏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