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根朽木也生辉
——记通州区根雕艺术家杨凤兵
◎ 李延芳
在北京市通州区徐辛庄镇窑上庄村的一座普通的门脸房里有一个七闲堂俱乐部,主人是七位从事书法、绘画、奇石、篆刻的“闲散人”,伤残军人根雕艺术家杨凤兵就是其中之一。
杨凤兵今年54岁,在北京市运输管理局工作。他一米八的个头儿,腰杆笔直,眉宇之间流露出中年人的淡泊平和,言语中更透露着青年人的敏锐执著,而每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感触最深的恐怕还是他那种爽朗坚毅的军人气质。其实10年的军旅生涯给他留下的不只是爽朗坚毅的良好气质,还有挥之不去的病痛。
杨凤兵从小就特别羡慕军人。1970年,十六岁的他说服了父母,辍学参军,去了位于陕西的兰州军区某空军部队。后又调到北京军区空军某部从事飞机维修工作。杨凤兵心灵手巧,到了哪个岗位上他都能迅速掌握相关技术,成为当之无愧的骨干。
1975年3月,因部队需要,杨凤兵又到了天津军粮城北空农场搞农副生产。月底一场倒春寒从北向南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节气上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寒冷程度丝毫不亚于深冬。河面上重又结了薄冰,土地冻得生硬。农场种植了二百多亩水稻田,由于是盐碱地,必须要靠泄碱渠来冲排地中的盐碱,否则就会大量减产。就在那个寒风习习的初春,部队农场组织战士们围着稻田周边挖一条条的泄碱渠。但是部队里的高腰胶靴不多,作为入伍四年的老兵,关心照顾新入伍的小兄弟是义不容辞的事儿,杨凤兵主动放弃胶靴,只穿着一双解放鞋,跳进漂着冰碴的凉水里挥锹大干。刺骨的河水顿时浸透解放鞋,淹没了杨凤兵的半截小腿,他只觉得自己的腿和脚钻心的疼。21岁的小伙子年青力壮,身体如铁打钢筑的一般,这点小痛当然算不了什么。杨凤兵只顾埋头挖土,和周围的战友比速度、比质量,干得热火朝天。脚疼得实在厉害了就跑上岸蹦几下活动活动,再回到水里。渐渐地,杨凤兵的脚不疼了,不冷了,甚至蹬在铁锹上也是木木的,不久就基本失去了知觉。
傍晚收工,从稻田返回营房,走在路上杨凤兵那双脚才慢慢复苏过来,但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刺痛。两脚每一次落地,他都会疼得浑身一颤。他咬紧牙关,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向前挪,他满面通红,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衬衣也被汗水浸透了。熟悉的营房就在眼前,可是总也不到,从稻田到营房的一公里路程,杨凤兵从未走得如此艰难。他拄着铁锨一步步地回到了营房,赶紧打了一盆热水泡脚,疼痛和寒冷的感觉很快减轻了。此后一连十几天,杨凤兵的脚和腿一次次在冷水中浸泡,泄碱渠竣工了,杨凤兵脉管炎的病根也悄悄地落下了。
在部队杨凤兵因腿脚的病先后到北京地方医院和其他权威专科医院诊治,确诊为血栓闭塞性脉管炎,伤残程度为二等乙级。
杨凤兵兴趣爱好广泛,书法、画画、音乐、摄影都玩儿得象模象样,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看书,酷爱文学和历史。在北京军区当兵的时候,能看到的都是马列、毛主席著作,儒法斗争、批林批孔的书,杨凤兵就通过战友从省图书馆借了很多书来看,大多是当时明令禁止阅读的中外名著。病后,尤其是住院期间,杨凤兵主要靠书来消磨时间,调整情绪。再加上战友的长期劝诱、帮助和鼓励,他慢慢地走出了颓废的阴影,开始笑对现实,他不想枉过这一生。杨凤兵思量着腿不行了还可以靠手来谋生嘛,他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尽管当时他并不明确要用右手来做些什么。从这以后,杨凤兵格外爱护自己的右手,每次输液都是伸出左手,即使长时间输液,左手小臂上的针眼密密麻麻,他也舍不得献出自己的另一只手积极配合治疗,使病情尽快稳定下来。
1981年退伍后,杨凤兵被分配在北京市公路局通县分局工作,与根雕结缘还是四年以后的事。
1984年杨凤兵结婚去杭州旅游,充满灵秀之气的西子湖畔一步一景美不胜收。只是杨凤兵的好心情很快被疲惫吞噬了,他拖着两条疲劳的双腿勉强支撑,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然而,一进公园他立刻被那些树根雕制的几架和小桌吸引住了,他蹲下看,转着弯瞧,每一道木纹都看得仔仔细细,每一处凹陷和凸起都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平民百姓用来当劈柴的东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美妙绝伦的艺术品,根雕的独特艺术魅力深深地震撼了杨凤兵。从此,他开始潜心研习根雕技艺。
通过翻阅史料,杨凤兵了解到:根雕起源于中国,它和中国古代的书法、绘画、制陶和青铜器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自战国时期至清朝,根雕一直是达官显贵乃至帝王将相们家中陈列和使用的奢侈品。自清朝末年,战争频繁,经济萧条,民不聊生,根雕艺术日趋衰落。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根雕艺术依然问津者寥寥,没有相关的资料可以查询,更没有多少成品可以借鉴。杨凤兵在欣赏古画和历史故事连环画时,发现了几件造型奇特的床榻和几架,那分明就是用树根雕成的。杨凤兵欣喜不已,细心揣摩,总结古人的创作思路和手法。
不久杨凤兵去朋友家串门,朋友家门口放着一个已经朽烂不堪的巨型洋槐树根,劈得四五块,杨凤兵的创作冲动顿时喷薄而出,他当即要了一块,兴冲冲带回家。一连很多天,杨凤兵晚上一下班就对着那块树根仔细观察,冥思苦想,但却总是找不到要表现的主题,不知从何下手。半年以后,杨凤兵的第一件根雕作品“花盆架”终于大功告成了。只是由于根的上半部太“实”,当时他过于追求根的“虚”势和盘根错节的效果,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花盆架”上留下了不少的败笔和遗憾,第一件处女作以失败而告终。不过杨凤兵也从中收获了不少根雕艺术的心得,初次撩开根艺女神的面纱,杨凤兵对她愈发的痴迷。
此后,杨凤兵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出差、走亲戚,还是平日里散步,他都特别留意寻找树根。有一次他和一个朋友边走边聊,路边的一小截树桩映入他的眼帘,树干不知被什么人砍走了。杨凤兵惊喜不已,立刻赶回家拿了铲子等工具和朋友一起挖树根。不久这块树根就变成了一个别致的笔筒。
杨凤兵体力欠佳,腿脚又不方便,走不了远路,因此不能随心所欲地到崇山峻岭中去寻根。尤其是有一次他坐车碰破了腿,伤口迅速溃烂成一个洞难以愈合,这个经历,更是时刻提醒着他尽量减少冒险行动,所以他的树根更多的还是来源于拓宽高速公路挖出来的,还有绿化单位抛弃的。另外,他也多次去河北蓟县的盘山、河北丰宁坝下的上庙村、怀柔的喇叭沟门、沙峪、大榛峪村去收集山民用作大柴的树根。
妻子不理解杨凤兵在生活上无欲无求,为什么会对那些枯根朽木花费如此多的精力财力;她看不下去,丈夫的树根和工具与日俱增,渐渐摆满了阳台,侵占了花草安身的窗台和鞋盒罗列的墙角;她更看不惯丈夫每次“创作”之后留下的满地的木屑和锯末,因此,妻子对杨凤兵的这个爱好颇为不满,牢骚满腹。但杨凤兵乐在其中,妻子态度的彻底转变,还是在她看到一件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从杨凤兵的那双巧手中诞生出来之后。不过,与其说是杨凤兵的技艺征服了她,不如说是根雕的魅力征服了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喜爱和制作根雕的人越来越多。杨凤兵多方寻访根雕同行,主动登门拜访,互相交流切磋技艺。二炮部队干部培训中心的主任王树进就是给他启迪和帮助最大的一位。王树进制作根雕很有成就,床、大屏风、花盆架、各种家居摆件琳琅满目,造型曼妙,杨凤兵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他在构思、定型方面遇到的困惑多能得到王树进的指点。
功夫不负苦心人,杨凤兵的根雕技艺在他的潜心钻研和不懈追求中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对待每一个天然根,他都会颇有经验地用一种或朦胧,或透视,或投影的眼神去审视,透过枯朽去发现根的神、根的魂。他会看到湖石的涵虚、梅竹的空蕴、松柏的风格、琅玕的情趣、山峰的伟岸、行云的缥缈、天地之造化。杨凤兵将自己对书法、美术、摄影和音乐的理解,融入到创作中,书法中的稳健与飘逸、美术中的构图与色彩、摄影中的对比与景深、音乐中的动感与韵味,巧妙地流泻于一件件作品中。
有人讲根雕要“七分天成三分人工”杨凤兵崇尚自然,取法自然,热衷于表现根的自然生态、自然状态、自然神态,不是依我造势,而是依根造势。道家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突出根的天然神似,还根于自然是杨凤兵追求的最高境界。因此,他在雕琢时“加”和“减”都非常谨慎。“加”是添上需要的部分,“减”是除去多余的部分。杨凤兵主张“加”是天缺人工补,“减”是人改若天成。为了提高效率,杨凤兵要使用各种手工和电动工具,但最后一定要抹平去材和拼接的一切痕迹,即使一分人工雕琢,也要做到十分自然,让作品释放出自然的内涵与光彩。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根雕的展览和卖场相继出现了,只要有时间杨凤兵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博采众家之长的好机会的。
1996年,杨凤兵去桂林出差,在七星岩和象鼻山附近看到两个根雕大卖场,他在惊叹和羡慕作者那高超雕刻艺术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忧虑。因为他们绝大多数作品是采于活根雕刻而成的,我国森林植被本来就不是很丰富,人为的盗伐林木已屡禁不止,一些人以艺术创作为由,不惜为根毁林,破坏资源,那是贻害子孙的大恶事。树根的再利用本来是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的善举,不应以破坏生态资源为代价。从那以后,杨凤兵是非朽不用,非枯不雕。在这种意识的驱使下,他再进山只收集大柴根和红木根。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杨凤兵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正在介绍一位根雕艺术家的荫沉木作品,他对这种特殊材料制成的艺术品很感兴趣,从而埋下了他多年来苦苦寻求荫沉木之路的伏笔。2002年,杨凤兵从北京市文物局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四川出土了一批乌木。乌木是川蜀人的俗称,学名“荫沉木”,也称“炭化木”。在距今3600年至32000年之间,由于地震、山洪的原因,将金丝楠木、青杠、红椿、红豆杉等珍稀古树冲入古河床和湖泊中,历经千万年的泥土侵蚀,沙石挤压,在高压缺氧状态下,经微生物的作用而形成。是历代帝王所专用,民间不可有。故有“家有乌木一方,胜得珠宝一箱”之说。
借着一个假期,杨凤兵在北京与四川的朋友联系好后,踏上了南下之旅,前往四川寻根。因为乌木没有人为加工的痕迹,不属于文物,所以有关部门并没有给予特别的保护。这批乌木出土之后流向了哪里无人知晓。杨凤兵在四川考古研究院的朋友的陪同下,一一寻访当地的根雕艺人。几天下来,杨凤兵疲惫不堪,乌木的去向依然迷雾重重。眼看假期快结束了,他对传说中的乌木愈发的渴求,哪怕看一眼它的“真容”也好啊!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最后一个做红木家具的北方人,他给杨凤兵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信息:在四川通往西藏的茶马古道上有人制作乌木根雕。杨凤兵喜出望外,立刻和朋友按照地址找了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一堆堆乌木原料。此物似木非木,似石非石,通体乌黑,散发奇香,千姿百态妙不可言。杨凤兵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惊叹不已,他欣然买下乌木带回北京,精心制作成了数件不可多得的珍品。
二十多年来,杨凤兵的作品越来越多,算起来已有一百多件了,家里是摆不下了,他要为自己的“宝贝”们找一个更宽敞的容身之所,特别是当他辛辛苦苦购进的一车树根丢失后,他更坚定了这种想法。2006年底,杨凤兵联合六位志同道合的艺术界朋友,在通州区徐辛庄镇租下场地,创建了七闲堂俱乐部,免费向公众开放。
如今,一到七闲堂门口,最醒目的标志就是那一堆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的树根。七闲堂的小院成了杨凤兵的工作室,台钳、斧子、刨子、锉刀、小锯等各种刀具应有尽有,要不是地上倒着几个半成品的根雕,不熟悉的人一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家修理厂。
走进展览大厅,环境就迥然不同了:红木家具古色古香,根雕的茶几、茶桌、花盆架繁丽婉约,流露着树根原生态的美;百宝阁上摆件《独秀》用柏树的纹理勾勒出山的挺拔和傲岸;笔挂取材于一个整根的一小部分,突出表现根的表朽而实不朽,一枝飘逸的突起与基座相映成趣,挂上数只毛笔,颇有几分竖琴的形态,给毫无生气的根注入了盎然生机;作品《俏》采用不可动刀雕琢的杨树根,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其依地皮横生,根根交错,扭转纠结,众人的踩踏造成根系出现斑疤的小瘤,陡增遒劲之势,未经加工就有几分梅花的神韵,将它置于画框之中,俨然一株含苞待放的腊梅。与对面墙上的一幅巨大的红梅画作遥相呼应……置身于这座迷人的艺术宫殿,木香悠悠,墨香淡淡,室外的喧嚣,心底的浮躁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荡神驰的迷醉。
杨凤兵心态平和,淡泊名利,洒脱放达,对待人生和艺术的态度一脉相承,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不显露,不张扬。在朋友的多次督促下,2000年他携带自己的作品参加了北京国际艺术博览会。2006年通州文化馆将他的根雕艺术向有关部门推荐并得以审批,他的根雕艺术被收录在《北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通州卷)》。2007年他参加了“北京市根艺研讨会”并同时将作品《如意》参加“北京市根艺研讨会”主办的第十一届“根艺奇石优秀作品”展,获得《首都根艺奖》金奖。
杨凤兵参加的活动多了,钟爱他作品的人也多了,有许多参观者愿意出高价购买他的根雕作品,杨凤兵婉言谢绝了,他说他的作品不多,每一个树根都是独一无二的,卖了就不可能再找到同样的树根,做出同样的作品了,他从心里舍不得。与根雕结缘24年来,仅购买材料这一项,杨凤兵就耗资不下十几万元,他只是为了自娱自乐,弘扬民族传统艺术,不为牟利。
如今,五十四岁的杨凤兵也开始筹划退休以后的事了。退休以后他要招收一批热爱艺术的残疾朋友,把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制作经验传授给他们,大批量制作根雕作品,搭起销售平台,把根雕推向市场。残疾人是社会弱势群体,给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他要尽己所能为残疾朋友开辟一条谋生的路。杨凤兵说:“残疾人的心情我深有体会,和一般的残疾人比起来我的病算是轻的,所以,我有义务扶他们一把,送他们一程。”
近来,杨凤兵还有一个愿望:在通州区成立一个根艺奇石协会。他要把根雕艺术发扬光大。他说:“我痴迷根雕一方面是因为它汇集多种艺术之长,另一方面也因为它对身体条件要求不高,站不住了就坐着干,很适合我。只要这双手没问题,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一直做下去。”
根如人,人如根,不同的生存境遇造就了不同的形体与特质,糟朽也好,弯曲也罢,只要用心雕琢,经历涅槃之变,化腐朽为神奇,生命必将摆脱晦暗大放异彩。